在這場拯救切薩皮克的長期戰役中，靠著削減成本，道格·勞勒完成了上半場。然而全球頁巖氣行業的低迷加上切薩皮克不合時宜的轉型，昔日“頁巖先鋒”終以破產重組收場。

昨日輝煌，今日云煙。在新型冠狀病毒蔓延的陰霾下，曾號稱美國“頁巖先鋒”的切薩皮克能源公司終究沒能逃脫破產重組的命運。6月28日，切薩皮克正式申請破產保護。這家一度成為美國第二大天然氣生產商、僅次于埃克森美孚的大神還是倒下了。

“這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但這是一個必要的決定。”CEO道格·勞勒在給員工的郵件中充滿無奈。他說，這是切薩皮克活下來的最佳選擇。7年前，替代創始人麥克倫登，勞勒背負起拯救切薩皮克的使命，他或許沒能想到2020年竟是這副光景。

繁華背后的危機

勞勒來到切薩皮克，卡爾·伊坎起到了關鍵性作用。

2012年，投資者對切薩皮克董事長兼CEO麥克倫登的不滿越來越激烈，換帥的呼聲高漲。華爾街“惡狼”卡爾·伊坎從2010年投資切薩皮克，這位狠角色看不慣麥克倫登的很多做法，兩人理念沖突。凡擋財路者，必清掃之，這是伊坎的一貫作風。他開始物色合適人選，試圖利用第一大股東的影響力撼動麥克倫登的地位。45歲的勞勒出現在眼前。

此時的道格·勞勒是阿納達科石油公司國際深水勘探部的高級副總裁，并當選公司執行委員會成員。這位在油氣行業浸淫20多年的石油工程師和管理者，冷酷、精干、有著高級經理人的素質，被伊坎認為是能改變切薩皮克命運的優質人選。

伊坎和一名切薩皮克董事會成員親自拜訪勞勒，說服他接受遞過來的橄欖枝。而另一邊，董事會對麥克倫登大力施壓，讓他不得不提出離職。2013年6月，勞勒離開阿納達科，成為切薩皮克總裁兼CEO。

當時的切薩皮克是頁巖氣行業巨頭，體量龐大，但勞勒接手的屬實是一個燙手山芋。為什么這么說?這得回到1989年。

這一年，麥克倫登在俄克拉荷馬城創立切薩皮克，啟動資金5萬美元，押注頁巖氣。在20世紀70~90年代，面對石油危機以及傳統天然氣產量的下滑，美國花費大力氣走上能源獨立道路，對許多替代能源項目進行了投資，其中包括頁巖氣。切薩皮克抓住機遇，成為業內最早押注水力壓裂技術的一批投資者，在頁巖氣開采上大舉投入，成為美國頁巖氣革命的先鋒。

而1989年的勞勒，剛剛22歲，頭年從科羅拉多礦業學院畢業后，在科麥奇石油公司開始了他的職業生涯。科羅拉多礦業學院素以工程與采礦專業聞名，是科羅拉多州工科第一校，自1964年起每年都要舉辦世界頁巖氣研討會。在這樣的氛圍中接受教育的勞勒，注定了與頁巖氣纏繞的人生。更有意思的是，科麥奇是麥克倫登的叔祖父創立的，他的父親也在那里工作。

隨著水力壓裂技術的普及，到21世紀初，頁巖氣產量大增。各大石油公司都試圖在這一領域分一塊蛋糕，科麥奇也加入其中，勤奮能干的勞勒成為公司頁巖氣開采項目的主要負責人之一。2006年，阿納達科收購科麥奇，勞勒順理成章進入阿納達科。和切薩皮克一樣，頁巖氣也是阿納達科的重要戰略方向。

此后，勞勒的發展越發明朗，受到重用，先后擔任規劃副總裁、運營副總裁，并領導了阿納達科四大頁巖氣的開發，這些都為他的職業生涯不斷加碼。而在勞勒不斷打開職場上升通道時，切薩皮克的壯大卻隱藏危機。

為了成為“美國天然氣冠軍”，讓吹噓變成現實，麥克倫登十分大膽、激進，他以最快的速度到處搶購頁巖氣田。到2008年，切薩皮克的天然氣井鉆探數居全美首位。此時，美國頁巖氣市場培育成熟，美國天然氣產量在2009年首次超過俄羅斯，成為世界第一大天然氣生產國。頁巖氣大規模商業化應用打破了能源格局，外界嘆其為革命。作為影響力巨大的先鋒隊員，切薩皮克也因天然氣價格的一路飆漲，走上神壇。但就在麥克倫登宣傳美國天然氣未來時，頁巖氣產量過剩導致美本土氣價開始跳水，其持有的大量頁巖氣田價值大幅縮水。這位CEO非但沒收斂，反而繼續借錢瘋狂投資，執意頁巖氣的開發，并大量收購頁巖油區塊。他堅信大膽的做法會成功。

麥克倫登執掌的切薩皮克，相比油氣開采，其實玩的是金融，它通過大量收購，炒賣油氣田開采權。這和房地產商的囤地如出一轍，只不過前者賭油價，后者賭房價。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曾待價而沽的油氣開采權成就了切薩皮克的輝煌，也令它不得不付出慘痛代價。看到支出遠高出經營、高杠桿下累積的龐大債務，股東們憂心忡忡，為了讓公司活下去，換掉麥克倫登成為必然。

勞勒作為第二任CEO接手時，切薩皮克負債高達230億美元，相當于埃克森美孚和雪佛龍的債務總和。一度引領美國頁巖氣神話的麥克倫登和切薩皮克，借勢頁巖氣的行業繁華遮掩了危機，留給了勞勒一道難題。

削減債務之戰

與瘋狂的傳奇人物麥克倫登不同，勞勒是一副訓練有素的華爾街精英模樣，西裝筆挺、神色嚴肅，總是表現出自信的樣子。甫一上任，他就定下了發展愿景——將切薩皮克打造成為“可持續和可盈利”的企業。在這之前，他得完成早已清晰的使命：削減沉重的債務。

勞勒主要從兩個大方向入手，第一個方向是裁員。一個企業最大的成本是人力，因而裁員是大公司降低成本的常用招數。當時，切薩皮克共有約1.2萬名員工，裁員勢在必行。

為了減控員工，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了解員工。通覽公司自上而下、每個部門的人員分布后，勞勒開始揮舞斧頭，施行裁員計劃。裁員涉及各個部門，從管理層到普通工人，無不提心吊膽。不過，勞勒沒有一攬子解決，而是循序漸進推進，整個裁員計劃主要集中在2013年到2018年間。在這5年中，切薩皮克發生了三次大型的裁員潮，勞勒也因此被叫做“斧頭勞勒”。

第一次發生在2013年，勞勒在一天內解雇了800人。第二次是在兩年后，即2015年，又是一次性解雇了740人。第三次是在2018年5月，一次性宣布裁減13%的人員。

這幾次集中裁員，讓人見識到了勞勒的狠辣。有人說，他是受卡爾·伊坎的影響，畢竟是“惡狼”選中的人。勞勒并不崇尚個人崇拜，也忌諱在公司存在這種現象，但有一個跡象表明，他認可伊坎對待員工的態度。在裁員中，他曾說，伊坎并不關心公司是否是一個理想的工作場所，他關心貨幣。

勞勒也是仆人式領導的擁護者。仆人式領導指的是一種無私的領導哲學，倡導領導者樂意成為仆人，不以威權而以服侍的姿態來當領導，也就是老板在下、員工在上。但勞勒在切薩皮克倡導的仆人式領導，似乎并不完全是這么一回事。他也注重誠信和尊重，鼓勵合作、聆聽，但在此之前，他強調切薩皮克的公司資源屬于股東，每一位員工都應該將公司的利益放在首位，他強調管理者責任，注重問責制和效率。數次接受采訪時，勞勒都稱頌自己的團隊充滿奉獻精神。

經過5年的折騰后，切薩皮克裁掉了多半人員。但裁員沒有終點。2020年4月，當切薩皮克風雨飄搖時，勞勒再次拿起斧頭，裁掉200人。宣告破產時，公司員工僅1900人，是勞勒接手時的15.8%。

光靠裁員減掉上百億美元的負債并不現實，勞勒的第二個方向是賣資產。為了收拾麥克倫登英雄夢的殘局，勞勒當起了賣力的銷售員，堅持不懈地致力于銷售不需要的產品，削減成本。

勞勒有多賣力呢?舉幾個例子。2014年，不到10個月他出售或剝離了包括天然氣田、管道和鉆機在內的約30億美元資產，第四季度又以53.75億美元向西南能源出售馬塞勒斯和尤蒂卡頁巖氣田的部分資產。2015年，切薩皮克光是鉆機數量就削減了55%。2016年，切薩皮克一個月內先后兩次出售海恩斯維爾頁巖面積，總收益達9.15億美元，總年度資產銷售目標超出5億美元。好幾年的時間里，切薩皮克登上各大媒體的新聞大多都是因為賣資產，或哪位能源大咖買了它的資產。

2018年7月，切薩皮克宣布以約20億美元出售尤蒂卡頁巖區余下的最后一批資產。尤蒂卡頁巖區曾被麥克倫登視為可東山再起的“油氣巨人”，它的完全賣出基本結束了切薩皮克以資產出售作為改善資產負債表主要工具的時代。

通過一系列的資產剝離，2018年年底，切薩皮克的債務已經削減至110億美元以下，它還削減了42%的中期投資承諾。但這也意味著產量的縮水、收益的減少。據統計，從2014年到2017年間，切薩皮克油氣產量暴跌超過20%。對當時的切薩皮克來說，勞勒很清楚，成功并不意味著多生產一桶石油。公司當然需要增長，需要投資，但他的目標是用最有價值的方式為生產提供資金。“要把每一美元都投資到最好的地段，而不是下一個地段。”

此外，為了削減成本，勞勒還實行了嚴格的財務紀律。以往，麥克倫登在公司形象宣傳上揮霍無度，買游輪、豪車、冠名球賽??除了履行一些長期合同外，勞勒大幅壓縮了各種開支。

因削減債務的出色表現，勞勒獲得董事會認可，續簽CEO合同。而這一場救活切薩皮克的長期戰役，在全球頁巖氣價格持續低迷的境況下，他才剛剛完成了上半場，下半場挑戰難度愈發增大。

艱難轉型之路

勞勒的系列動作，多次帶動切薩皮克股價上漲。但仍然高筑的債臺和低油價的持續打擊，公司股價也一度暴跌到1美元以下。想要真正盤活切薩皮克，勞勒認為必須轉型。

和2010年左右的麥克倫登一樣，勞勒瞄準了頁巖油。比起已經唱響悲歌的頁巖氣，他認為石油資產具有更強大的變現價值。保留優質的天然氣資源，擴大石油產能，這是勞勒的切薩皮克未來增長之路。

2018年10月，正當外界還在感慨勞勒賣資產的表現時，他出人意料地以40億美元收購了美國本土中小型油氣生產商野馬資源，成為切薩皮克下在石油領域的一步大棋。這筆收購，可以讓切薩皮克獲得鷹灘頁巖和奧斯汀白堊層產區總共4.2萬英畝的土地，同時還能節省2億~2.8億美元的年度成本。

40億美元對于當時的切薩皮克來說，意味著要投入公司近一半的資產。為了說服眾人，勞勒在酒店的走廊里，與分析師打完一個長長的電話后，匆匆來到舞廳，向所有聽眾做了一場演講，闡釋收購野馬的戰略意義。他說，這筆交易將是切薩皮克的“一個轉折點”。

從產量上來說，收購野馬資源能讓切薩皮克的石油產量在2020年翻一番。勞勒將它看成是從“地獄”走出的獎勵，認為切薩皮克要向前發展就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與此同時，勞勒對另一個將產生“可觀現金流”的項目投資熱情也十分高漲，那就是懷俄明州粉河盆地25萬英畝油田的開采。2018年，切薩皮克在這里增加了5座鉆井平臺。由于這里地質結構復雜，每口鉆井成本達到800萬美元，比鷹灘頁巖600萬美元的鉆井成本高出不少。考慮到國際油價環境，勞勒此舉是一次冒險嘗試。2019年，這里依然是切薩皮克石油開發的重點區域。

在勞勒的規劃中，切薩皮克的關注范圍縮小到五項核心資產，其中三項關于石油，兩項關于天然氣。曾經“靠氣維生”的頁巖先鋒，2019年加速石油開發和生產，力求創造更多利潤。勞勒認為公司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他對發展保持樂觀。

但這趟石油的“末班車”卻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順利。甚至有人說，它反而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勞勒選擇轉型的2018年，石油價格就不高。這種情況下，押賭石油面臨極大的挑戰。到了2019年，油價持續震蕩，并沒有如他所愿呈現出明顯上漲態勢。而天然氣市場本身產能過剩，價格也是十分疲軟。新業務尚未爆發，原有業務遭遇阻礙，切薩皮克依然處于“借新還舊”的困境中，破產傳聞數度傳出。雪上加霜的是，2020年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暴發，油價大跌，切薩皮克股價年內一度暴跌93%。勞勒不得不面對現實，宣告破產。

倒下的不只是切薩皮克，惠廷石油、響尾蛇能源等債務高企的頁巖油氣公司紛紛深陷財務泥潭。截至今年7月，發生債務違約的石油和天然氣企業已經達到18家，去年全年只有20家。今年整個頁巖氣行業可能將進行一次洗牌。

切薩皮克申請破產3天后，比道格·勞勒小17個月的弟弟大衛·勞勒成為BP美國的CEO。這對兄弟在油氣領域深耕了一輩子，還得繼續尋找困境下生存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