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11日
 
總結報告

 
2023年9月11日，北京國際能源專家俱樂部和北大能源研究院、能源基金會聯合舉辦了 “現代能源體系建設關鍵議題” 系列第五場研討會，議題為 “簡約性：強化能源安全，推動可持續發展的強大工具。（Sobriety: a powerful tool for energy security and environmental sustainability）。
 
在能源與可持續發展領域，法國有很多好的理念和做法值得學習。法國政府早在2015年就將“簡約性”（Sobriété）寫進了能源轉型的法律條款，并在之后發布的2050碳中和戰略中，將簡約性 – 避免浪費并減少過量消費，列為與能效和非化石能源并重的三大核心途徑之一。能源簡約性還在去年冬天法國應對俄烏戰爭帶來的能源危機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幫助法國降低了11%的能耗。
 
簡約性到底是什么？如何在日常實踐中得以貫徹？法國政府在利用簡約性來避免能源危機和促進可持續發展方面做了哪些工作？能源簡約性在法國之外的推廣應用前景如何？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家委員會（IPCC）在其最新的評估報告里如何看待簡約性的作用？對于中國來說，這又意味著什么？
 
就以上問題，俱樂部邀請到了兩位法國專家在會上作主題報告。法國生態與能源轉型部高級專家 Benoit Lebot 先生作了題為 “簡約性作為能源安全與可持續發展強大工具的法國經驗” 的報告。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家組（IPCC）高級專家 Yamina Saheb博士作了題為 “簡約性作為可持續發展重要手段的IPCC視角”的報告。
 
俱樂部總裁陳新華博士主持了本次研討會并做了開場發言，北大能源研究院副院長楊雷博士在嘉賓發言后分享了自己的體會。傅成玉、杜祥琬、李雅蘭、金之鈞、吳吟、周大地、李俊峰、翟永平、王頌秋、薛進軍、朱興珊等40余位業內資深專家與會，能源基金會首席執行官兼中國區總裁鄒驥博士作了總結發言。現將會議的主要內容和專家核心觀點總結如下。
 
一、能源簡約性的定義和內涵
 
簡約性的英文直譯為“Sobriety”，意為節制消費。但由于這個英文單詞在西方尤其是美國的文化背景中，會讓大家想起70年代采取的戒酒措施和運動，所以在英文中更常用的單詞是“Sufficiency”。簡約性的定義是，通過一系列措施與日常做法，在滿足人類社會正常生活福祉和環境資源保護約束的條件下，盡可能減少人類活動對能源、材料、土地和水資源的消耗。人類對資源的需求按不同優先級可劃分為至關重要的、非常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有用的、輔助的、無用的、揮霍的、不可接受的、有害的等，簡約性就是要保障不可或缺的生活需求，盡可能減少那些無用或者不重要的需求，并通過政策措施來禁止揮霍性乃至有害的消費。
 
簡約性（Sobriety or Sufficiency）和效率（Efficiency）之間有著明顯的差異。簡約性是做正確的事情，而效率是用正確的方式做事情；能源簡約性是從根源上不消耗能源資源，而能效只是相對地減少能耗。例如，汽車能滿足人們的日常出行需求，我們通常的做法是鼓勵人們擁有自己的私家車后，再通過提高汽車燃油效率或者使用電動汽車來提高能效、減少環境影響。簡約性則是思考出行需求是什么、是不是所有的日常出行需求都需要通過汽車來滿足、能否可以通過其他方式滿足這類需求等問題。再比如在住房領域，如果只是基于建材選擇、墻體保溫、利用可再生能源等技術措施來降低房屋的碳排放，但人們的生活方式不變，房子越住越大，則整體減排效果會大打折扣。能源簡約性強調的是適度的住房面積和簡樸節約的良好習慣。
 
簡約性需要在三個層次做出調整：一是降低設備的使用頻率，提高其使用壽命；二是選擇合適的設備大小和容量；三是在社會層面鼓勵人們使用公共基礎設施和設備共享。此外，簡約性還涉及能源之外的其他領域，如食品領域，需要在許多相關領域做出調整。
 
簡約性需要強有力的政策干預，因為這與人們的日常選擇和生活方式息息相關，大家需要共同承擔能源、經濟、社會轉型的壓力。而能效則更多地是由市場因素驅動，人們對更好的產品的需求會倒逼廠家不斷提高產品的能源效率，能效提升的成本則由購買產品的個人來承擔。能源簡約性還需要整個經濟社會的系統性變革，而能效提升更多的是一個技術層面循序漸進的過程。此外，能源簡約性是追求自然資源（能源、水、土地等）絕對需求的減少，而能效則是追求相對需求的減少。
 
傳統減排行動往往具有注重“產業”而忽視“消費”的思維模式，主要強調調整產業結構、淘汰“兩高”行業、提升能源效率、推廣低碳能源和淘汰化石能源等措施減少碳排放。這些措施固然重要，但忽略了人的因素。而簡約性代表的是一種全新的減排思路，強調“人人參與”，崇尚“簡樸生活”的新模式，代表著非技術節能等綜合性手段。對一個國家碳排放的Kaya恒等式進行重寫，導入人口的要素，就能夠明顯看到簡約性在降低碳排放方面的重要作用。因此，能源簡約性被視為在提高能源效率、利用可再生能源、推動碳捕捉和碳匯技術進步之外的重要減排措施。
 
二、法國提出能源簡約性的背景和內容
 
法國是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中首個提出能源簡約性計劃的國家。法國在2012-2013年經過了兩年關于能源轉型的全國大討論以后，于2015年8月通過了“能源轉型與綠色增長法案”。該法案將簡約性于效率并舉，要求通過簡約消費與能效提高來共同降低能源需求，形成“環境友好、能源資源利用簡約而高效、包容、創新而能使企業充滿競爭力”的新增長模式。
 
2022年初，俄烏軍事沖突引發了歐洲對能源危機的擔憂，促使各國重新思考能源安全問題，國際能源署（IEA）出臺了減少石油消費的10點行動計劃。法國政府于2022年10月宣布了能源簡約性計劃，旨在到2024年減少10%的能源需求。法國政府表示這項全國計劃的目的，不是要減少生產、影響經濟發展，而是要減少不必要的能源消費。目前看，該計劃執行的非常順利，法國在2022-2023年的冬天，就已經成功減少了11%的能源需求，對保障能源安全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法國能源簡約性計劃的具體內容包括住宅、教育機構、辦公室和對公眾開放場所的冬季供暖溫度不得高于19攝氏度；餐廳、體育館等場所在沒有顧客時供暖溫度應降至17攝氏度；夏季空調溫度不得低于26攝氏度；除機場、火車站和地鐵站外，全國從凌晨1時至6時將禁止一切照明廣告；政府通過財政支持鼓勵遠程辦公，減少出行帶來的汽油消耗；鼓勵共享拼車，公共服務車輛高速公路最高時速由每小時130公里降至110公里等；加快普及安裝樓宇溫度自動化控制系統，減少能源浪費。在公共服務部門，平均供暖限制在18攝氏度；取消辦公大樓內提供熱水的義務，但如果熱水被認為是“必不可少的”，例如用于淋浴，則不適用這一措施。此外，該計劃還呼吁法國人“減少熱水淋浴時間”，夜間徹底關閉處于待機狀態的電子設備，以及將部分高耗能設備的使用安排到非用電高峰期。
 
能源簡約性已被法國視為能源發展戰略的核心內容，僅在建筑領域，能源簡約性計劃就預計將減少300萬噸的二氧化碳排放當量。法國多家機構（ADEME、NegaWatt等）的模型顯示，如果不實施能源簡約性計劃，法國將不能如期實現在2050年前碳中和的目標。
 
針對能源簡約性，法國也制定了相應的政策激勵措施。例如，社區有責任減少公共照明消耗，減少供暖面積，減少體育館和游泳館等體育設施的供暖溫度。2023年，實行能源簡約性的社區將受益于15億歐元的“綠色基金”，以實現生態轉型，例如轉向LED照明，或支持拼車等出行方式。他們還將獲得援助，幫助進行公共照明或游泳池改造項目。從2023年初開始，遠程辦公津貼提高15%，從每天2.5歐元上升到2.88歐元，這與能源價格漲幅一致。雇主應參與部署駕車通勤的替代方式，更廣泛地承擔員工乘坐公共交通或公共自行車的費用。此外，法國也強調數字信息技術在推動能源簡約性中的作用。例如，法國有共享汽車的軟件（如Blabla Car），有可以讓人們實時看到區域電力需求波動、何時更好用電的EcoWatt軟件。
 
三、能源簡約性對法國經濟發展的影響
 
在全球經濟增長疲軟的大背景下，能源簡約性作為壓制需求、控制消費的一種方式，是否會影響經濟發展，法國也就這個問題展開了研究。研究表明，能源簡約性會導致法國經濟增速在第一年中較基準情景下降0.2個百分點，但是在一年過后，經濟增速就與基準情景持平了，在未來的年份中，經濟增速甚至比基準情景更高。
 
以上發現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是法國作為能源對外依存度較高的國家，能源進出口具有赤字，如果把能源簡約性、能效提升疊加在一起的話，意味著法國能源需求的減少，可以更多的通過本地可再生能源滿足，從而減少了能源進口的花費。另一方面是在能源簡約性下，會產生新的經濟體系，服務業的發展會更加蓬勃。例如可以讓產品使用更加持久的維修行業。
 
法國經驗表明，通過能源簡約性來降低能源需求對于能源企業來說也是利好的，因為減輕了他們保障供應的負擔。這也是法國三大能源企業（道達爾、法電和法能集團）董事長都在極力推廣簡約性的主要原因。
 
四、國際社會如何看待能源簡約性
 
簡約性的觀念早在上世紀70-90年代就被不同國家所提出，包括泰國、德國等國家。泰國還把簡約性納入到國家教育計劃當中。雖然早在2005年，就有美國學者（Thomas Princen）發表了關于簡約性的長篇專著 – The Logic of Sufficiency，但簡約性在美國這一崇尚無節制消費的國家一直沒有市場。雖然日本政府沒有使用簡約性一詞，但其在2011年福島核事故后采取的節能措施大多屬于簡約性范疇。德國也有學者提出，能源簡約性應作為國家能源轉型的重要因素，但這一說法并沒有在德國得到很好的發展，而是穿越了國界到了法國，在2015年開始，能源簡約性就被法國視為國家能源政策的重要支柱。
 
在國際組織方面， IEA成立于上世紀70年代，背景是由于國際石油危機。在這種大背景下，IEA當時也非常注重節能（Energy Conservation）的理念。而遺憾的是，在IEA成立的20年后的1994年，包括簡約性（Sobriety）和能效（Efficiency）的節能（Energy Conservation）一詞被Energy Efficiency代替，節能工作組逐漸被能效工作組所取代。直到目前，IEA的主要工作也仍然圍繞提高能效開展，這其實對壓低不合理能源需求、保障能源安全、促進可持續發展不利，尤其是針對那些能源對外依存度較高的國家。
 
簡約性（Sufficiency）一詞在IPCC的第六次評估報告中出現了100多次，主要是第9章（建筑部門）中出現的次數較多，而在多達10章的其他議題中完全沒有出現。這表明國際社會還沒有充分認識到能源簡約性在促進低碳減排、保障能源安全中的作用，主要的阻力來自北美國家。此外，全球有超過1200種減排情景被遞交至IPCC第六次評估報告的數據庫中，而其中，只有2種情景考慮了能源簡約性的概念。事實上能源簡約性可以發揮強大的減排作用，相關研究表明到2050年，簡約性如果在食品、交通、建筑、工業和電力領域得到全面采納，可以為全球避免近70%的碳排放量。
 
可喜的是，在歐盟最近通過的能源轉型展望中，能源簡約性首次得到了體現，這是法國能源與生態轉型部努力的結果。
 
五、能源簡約性對發展中國家的適用性
 
能源簡約性不只是針對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也同樣適用。這是由于能源簡約性強調了公平性和滿足人們生活福祉的要求。針對發達國家，由于其累計碳排放量大，需要堅持聯合國“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承擔更多的減排任務，抑制不合理的能源需求。而針對發展中國家，由于其歷史碳排放少且經濟發展水平相對滯后，仍有一定的發展需求，需要不斷提高人民的生活福祉。例如，從人均居住面積來看，北美的人均居住面積在40平方米，歐洲在30平方米，而非洲僅為10平方米。能源簡約性要求北美和歐洲降低人均居住面積，而非洲提高人均居住面積。能源簡約性強調的是抑制不合理的能源需求，并不是剝奪那些保障人們正常生活水平、過著體面生活所需的能源需求。
 
六、能源簡約性對中國的啟示
 
與會專家高度評價兩位法國專家的高質量分享，充分肯定能源簡約性在全球碳中和路徑中的作用，并贊賞法國在這方面所做的努力。
 
與會專家指出，法國提出的能源簡約性與中國所倡導的“節能優先”非常一致。在《國務院關于完整準確全面貫徹新發展理念做好碳達峰碳中和工作的意見》中，中國強調要堅持節能優先的能源發展戰略，把節能貫穿于經濟社會發展全過程和各領域，持續深化工業、建筑、交通運輸、公共機構等重點領域節能，提升數據中心、新型通信等信息化基礎設施能效水平。倡導簡約適度、綠色低碳生活方式，從源頭和入口形成有效的碳排放控制閥門。簡約性其實是一種文化節能或軟性節能的方式。
 
但法國提出的能源簡約性更加突出了個體的作用，并且制定了相應的政策措施來加以落實。中國“節能優先”的理念長期以來還停留在中央政府的文件層面，沒有很好地傳遞到基層和個體當中，同時中國也缺乏針對節能相關的政策措施和監管機制。例如，中國的商品和外賣行業都存在過度包裝的問題，造成了大量金屬資源的浪費和塑料污染等；相關商場和賓館也將空調的溫度設置得過低，實際上也造成了很多不合理、非必要的能源消費。
 
未來，針對將能源簡約性如何納入中國的國家能源轉型規劃，與會專家提出了以下建議：
 
第一，就法國的能源簡約性政策與實踐開展進一步研究，充分結合中國國情和文化背景，將能源簡約性變成符合中國實情的概念和內涵，并通過宣傳教育等措施，提升能源簡約性在中國社會的接受度和認可度。
 
第二，研究在目前通過刺激需求來拉動經濟發展的大背景下，推廣能源簡約性對經濟短、中、長期發展的影響。
 
第三，通過立法限制能源資源的過度消耗，優化城市規劃為市民選擇簡約性生活創造條件。同時加強市場機制對能源簡約性的引導作用，讓能源和產品價格更多地反映真實成本，包括環境和氣候成本。
 
第四，把人均碳排放削減放在比人均能耗削減更加重要的位置，因為隨著經濟的發展，人均能耗還會增加，但人均碳排放必須降低。
 
第五，在國際氣候變化談判領域，繼續支持法國提出的能源簡約性理念，共同說服北美國家改變其高耗能、高排放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