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屢戰屢敗，但中國政府淘汰落后產能的決心并不因此動搖。新一輪淘汰落后產能的運動又開始了。

“有難度，但一定會完成。”在被問及日前正在甘肅、寧夏緊鑼密鼓進行中的淘汰落后產能的進展，當地官員不約而同地這樣回答本刊記者。

5月27日，在北京職工之家召開的“全國工業系統淘汰落后產能工作會議”令淘汰落后產能駛入了“快車道”。會上，涉及煉鐵、水泥、化纖等18個行業的2010年淘汰落后產能任務下達至各省、區、市。根據工業和信息化部部長李毅中的要求，各地要盡快將淘汰落后產能目標任務進一步分解，確保今年應淘汰的落后產能在三季度前全部關停。6月1日，央行和銀監會緊隨其后推出了配套金融政策，要求各地機構嚴格審核高耗能、高排放企業的融資申請，對產能過剩、落后產能以及節能減排控制行業，要合理上收授信權限。

這一次由工信部牽頭、17個部委聯合打響的“淘汰落后產能”之戰被業內認為是歷次以來最嚴厲、最動真格的一次調控。早在今年2月初，國務院就下發了《關于進一步加強淘汰落后產能工作的通知》（下稱《通知》），明確部署了相應的目標和任務。在5月初的全國節能減排工作電視電話會議上，溫家寶總理也強調指出，要“采取鐵的手腕淘汰落后產能”，確保“十一五”節能減排目標的完成。

然而，中央如此大力度重拳出擊，是否意味著以往“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越淘汰產能越多”的現象將不再出現？目前來看這仍是一個未知數。

力度前所未有

在5月27日的工作會議上，工信部部長李毅中強調，年內中國將不再審批“兩高”和產能過剩行業擴大產能項目，并通過提高土地使用成本、加大差別電價加價幅度和行政處罰力度等手段，使落后產能無利可圖、無法生存。

與今年5月初國務院提出的“十一五”節能減排目標相比，此次對煉鐵、煉鋼、水泥、電解鋁、玻璃、造紙等六大行業下達了更高的淘汰指標。其中，煉鐵3000萬噸，煉鋼825萬噸，水泥9155萬噸，電解鋁33.9萬噸，玻璃648萬重量箱，造紙432萬噸。李毅中解釋稱，“通知中‘十一五’目標是幾年前確定的，已不能滿足需要，要看到眾多工業行業的落后生產能力占到總產能相當大的比例。”

他同時表示，此次中央財政設立專項資金，對經濟欠發達地區淘汰落后產能給予一定獎勵。其中2010年，初步安排40億元獎勵資金。

工信部內部一位負責此次淘汰落后產能的官員告訴記者，此次地方政府對淘汰落后產能一事非常配合，大約在5月初，地方相關部門已將各地淘汰指標上報到中央，此次確定的淘汰任務基本上是此前各地上報指標的匯總。他認為，地方執行起來不會有什么阻力。

但他也表示，淘汰落后產能并不是“說關就關了”，仍需出臺相關政策配套才行，包括債務處置，資源補貼和補償，員工安置等。他坦承未來工作難點在于和其他部委，特別是財政部之間的協調。“財政部雖已答應各類獎勵與補貼的資金，但這部分資金怎么用，如何分配等，仍需一個協調過程。”

一位資深資源分析師認為，這次政府決心很大。以往的政策其實留有口子，比如允許用新的產能來置換舊有產能，但這次對新建產能已暫停審批。他指出，中央也是第一次明確提出要對淘汰下來的廠進行補償，可見決心力度之大。補償主要在人員安置和對投資方補償兩方面。“不過怎么補目前沒有細則，所以很難估算政府未來要付多大代價。可以肯定的是，阻力會很大。”

“這次看起來比以往歷次都要嚴格。各個部門聯手出擊，政策的力度是最大的。據我所知，目前內蒙古這邊6300千伏安以下礦熱爐已接到通知了，必須要淘汰，部分低于6300千伏安的爐子變壓器都已被拆除，電池企業的電價也已漲上去了。以往純粹只是先停產，放在那里，等市場一恢復，還有可能死灰復燃。”一位在內蒙古烏海投資的企業負責人告訴本刊記者。根據《通知》，2010年底前，鐵合金行業需淘汰6300千伏安以下礦熱爐。

中國有色金屬工業協會（下稱有色協會）鋁部副主任郎大展也認為，今年要淘汰的33.9萬噸電解鋁落后產能應“不成問題”。比如甘肅有兩家國有電解鋁企業，本來就對落后產能有改造計劃，現在這部分產能已停產。剩下一些企業，涉及規模較小，人員安置問題不大，所以解決起來并沒有太大障礙。

此次淘汰落后產能調控的一個重要手段，就在于取消對高耗能企業的優惠電價，從而使這些高成本企業能自然淘汰。自5月開始，發改委等部門頻頻發文，三令五申要求地方清理對高耗能企業優惠電價，并從6月1日開始，發改委等六部門將聯合在全國范圍內開展電力價格大檢查，目標直指不合國家政策規定的對高耗能行業的電價優惠。

本刊記者多方了解到，內蒙古已在年初取消了優惠電價，河南省也對部分企業實行了目錄電價，但仍有小部分企業享有小幅的電價優惠。而在寧夏等地，雖尚未出臺正式文件，但企業已得到“取消優惠電價”的口頭通知。這在當前有色金屬等商品價格低迷的形勢下，對企業產生了不小的生存壓力。

政策搖擺舞

盡管各方對此次淘汰落后行動普遍寄予很高希望，但對于很多依賴高耗能產業的省份和地區而言，仍存在著不小的難度和對地方經濟回退的隱憂。

“難度肯定是有的，全國淘汰落后產能會議的時候各省都談了情況，但我們肯定會按照工信部下達的指標去完成。”甘肅省工業和信息化委員會原材料產業處副處長姚麗萍對本刊記者表示。她認為，在涉及企業關停和人員安置等問題上“不會容易”。

寧夏回族自治區經濟和信息委員會原材料工業處處長高洪軍也告訴本刊記者，“難度不小，但再有難度也得完成。”他提及，淘汰落后產能帶來的企業用電量大幅下降，對當地工業經濟發展是不小的沖擊。

6月3日，寧夏本地媒體《新消息報》曾刊登了一篇報道，稱今年寧夏將有六座火電廠竣工，實現并網發電，全區火電發電能力超過1000萬千瓦。但同時，自6月1日取消對電解鋁、鐵合金、電石、碳化硅四大高耗能行業的優惠電價后，將導致這些行業企業迫于成本倒掛壓力而大面積停產，估計將有約270萬千瓦發電量受影響，占全區用電總負荷的37％。報道同時引用政府相關部門負責人的話稱，當地政府正積極爭取國家扶持政策，盡量將取消優惠電價而引發的工業用電負荷急劇下降，及對全區工業經濟增速的不利影響降到最低。

前述內蒙古企業負責人認為，從歷史經驗看來，中央加大力度推動自然會奏效，但關鍵還得看地方政府會不會有很多方法來消解這一政策。“地方政府的心情非常矛盾。現在把中央應付過去后，還會不會用其他方式把關停的產能再搞起來？”

對此，工信部負責此次淘汰落后產能的官員表示，這次和以往不同的一個關鍵因素，就是此次行動是和當地政府領導的政績考核掛鉤的，他們有壓力和動力來推動政策的實施。

但事實上，各地企業已經出現了各種應對之策。有色協會鋁部的一位負責人告訴本刊記者，此次電解鋁的淘汰標準是100千安及以下電解鋁小預焙槽，但接近100千安的槽型，可以通過強化電流的方式來改成符合國家要求的槽型。“比如原本90千安的槽型，現在強化電流到105千安，就可以躲過此次被淘汰的命運。強化電流只是一種技術上的手段，也不違反政策。當然，如果槽型本身的電流千安數較低，僅靠強化電流也無法超過100千安。”

此外，一些企業還可通過瞞報實際的爐型或功率數，來逃避被淘汰的命運。比如，原本6300千伏安礦熱爐，上報為7000千伏安或8000千伏安，略高于淘汰標準就可不必被淘汰，但這通過電力局一查就可辨真偽。

此次淘汰落后產能能否落到實處，更重要的一點在于中央能否持續保持熱度，不再搖擺。上述內蒙古企業負責人抱怨說，淘汰落后、限制高耗能企業電價的說法也不是第一次提了，2008年就曾大力推出過，但下半年經濟危機出現后，政策導向立刻逆轉。“寧夏從自治區主席到環保局都對企業講，你們只要把爐子開起來，就給多少電價優惠。所以那一輪，寧夏的高耗能項目迅速崛起，新報建的項目也特別多。這次政策雖嚴，但如果中央不堅持，過了這一陣，也許高耗能企業又起來了。”

一些業內人士也開始擔心政策可能倒退。5月13日，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天津考察時稱“既要形成調控整體合力，又要防止多項政策疊加的負面影響”，這一講話就被廣泛聯系。一位多年從事有色金屬貿易的業內人士告訴本刊記者，溫總理所指的負面影響或包括限制高耗能企業帶來的各地用電量大幅下滑的影響，“受季節性因素影響，七八月發電企業產能利用率可能影響不大，但之后很可能明顯下滑，到時政策依舊有搖擺可能。”

“越淘汰越大”的怪圈

相比中央行政手段的強制推進，業內更期待“市場”無形之手的推動。

一些高耗能產業的產品價格正從高處回落。倫敦金屬交易所（LME）鋁價已從4月的2470多美元/噸，下降到6月10日的1927美元/噸左右。國內鋁價也一度跌破14000元/噸大關。安信證券有色金屬分析師衡昆認為，在目前鋁價下，國內部分鋁廠開始虧損。如果取消優惠電價的措施進一步擴散到其他地區，鋁廠將面臨全行業虧損。

有色協會郎大展認為，在目前鋁價低迷的情況下，鋁廠賺不到錢，不可能愿意花大力氣投資升級原有設備。

此外，由于投資新建項目的門檻越來越高，一些實力稍弱的地方小企業也很難再有實力升級。“對于此次很多要被淘汰的企業而言，升級門檻很高，資金會是主要問題。以電解鋁廠為例，目前新建產能，起碼得在10萬噸以上，從項目投資的經濟性角度則起碼應在25萬噸，需要25億元。這些即將被淘汰的小廠經濟效益不好，不可能有這個能力，銀行也不可能給這些黑戶項目貸款。”一位行業資深人士如是評價。

工信部行政淘汰的理由是，現在電解鋁等產業發展太大，產能過剩嚴重，如果國家不制止，將來產業損失更大。國家利用當前形勢控制重復建設，對產業將來的良性發展有利。然而，對這種靠行政指令淘汰落后產能的合理性，業內仍存爭議。“應該多用市場之手。讓效益不好的企業被市場自然淘汰，或通過環保等手段對企業進行約束。”前述業內資深人士表示。

事實上，淘汰落后產能很難緩解產能過剩的壓力。盡管此次淘汰行動力度前所未有，市場形勢也有利于整合，但很多業內人士對前景不敢過于樂觀。

郎大展告訴記者，一些自身實力雄厚的企業在淘汰落后產能的同時，早已準備上馬更高產能的項目，而且規模不是“5萬噸”，而很可能是超過20萬噸以上。

在內蒙古投資的一家企業負責人告訴記者，今年寧夏批了大量硅鐵項目，現在仍有在建的，重復建設依然嚴重。“事實上，舊的還沒淘汰完，新建項目已在往上竄，淘汰落后還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不為什么永遠得淘汰？”

另一方面，這種“產能越上馬越大”的趨勢也在淘汰過程中越來越明顯。前述業內資深人士認為，項目大，地方政府就覺得這樣符合產業政策，且帶來的產值高，予以大力支持。但事實上，項目小，是企業主自己投錢；項目越大，用的都是銀行貸款。地方政府都不重視小項目，這就令企業陷入越建越大的怪圈，更加難以解開“重復建設、產能過剩”的魔咒。

其實，產能并非越大越好。以鋼鐵行業為例，一位冶金部的前領導曾質疑，現在4000立方米的高爐都已無法滿足鋼廠新項目的要求，但5000立方米以上的高爐對焦炭的要求特別高，遠非國產焦煤所能滿足，這等于進一步加大了對澳大利亞等地進口高質量焦煤的依賴度。“如此下去，未來焦炭市場有沒有可能演變成當前鐵礦石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