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下午5時多了,我們這才想到應該找一個住的地方。可在安源鎮除了有一家私人開設的小旅館外,就只有安源煤礦開辦的招待所了。我們在兩位礦工子弟何柯和肖珂的帶領下,找到了在安源街盡頭的安源煤礦招待所,以每人每天30元的價格住進了招待所212房間。
安源煤礦招待所是一棟三層樓的房子,外面蒙上了一層黑黑的灰塵,顯得很舊。房間比較大,地面上也是一層很厚的黑灰,看來是很久沒有人居住了。一對舊沙發、一部不會擺頭但聲音特別響的電風扇、一臺老式電視機、兩張床就是全部設施。床鋪上的被子已經爛了,露出黑黃棉花的被面上還有許多血跡。
住下來之后,我在安源鎮街頭的小吃店請何柯和肖珂他們倆吃飯。吃飯時,何柯問我們到安源來干什么。我告訴他,主要是想做些社會調查,了解工人階級的生活情況。何柯,很豪氣地說:“這個事好辦,你們找我叔叔就可以了,我叔叔就是安源煤礦的工人,人也特別好。”我就請他幫助我們聯系。
夜8時,何柯陪其叔何建明來到我們住的房間。何建明是個精明的人。穿著整潔講究,而且很善于觀言辨色。他巧妙地問了我們來自何處,到安源有何目的,還時不時用各種話題來證實我們所講是否有假。差不多經過半小時的語言游戲,他才相信我們只是民間調查者。他說安源的一些老工人,特別喜歡講,也敢講,可以多同他們聊。
根據何建明的提示,第二天早上,我與王立成起床后即前往安源路礦工人運動紀念館。因為是早上,只需要五角錢就可以進入紀念館大院。拾級登上了大坪處,這里已有許多老工人在晨練。
像安源這樣的小鎮,準確地說,只能算是一個礦區,是沒有公園的。特別作為一個煤礦,這里的環境污染很嚴重,人們根本沒有活動場所。而這個位于安源路礦工人運動紀念館門前的大坪由于已處于半山腰上,空氣相對要清新一些,且大約有兩個籃球場大,也就自然而然成為了安源人最重要的活動場所。我們來時,已有70多個各種年齡和性別的人,正跟著錄音機的樂曲很協調地做什么操。這樣的情景我們在大城市的公園里已習以為常了。但我總感到這些從那些黑黑的房子走出來的人有些特別的東西。我久久地凝視著他們,在努力尋找著。突然,我明白了,因為在這個時候,在他們臉上寫滿了對生活,不,準確地說是對生命的渴望。也許,正是這種對未來生活的希望,使他們能夠走過這100多年艱難的歲月。這100多年的每一個早晨,對他們來說,都會是一個對生活或者生命新的期盼。我從他們十分協調的動作中,看到了這種追求的力量。
我同一位在樹林打拳的老人聊了起來。他告訴我,他姓鄭,今年已快70歲了,是安源煤礦的退休工人,現在兒子和女兒都在安源煤礦工作。當我問及現在安源工人的生活狀況時,他就警覺起來。看了我好久,才說:“你們外地來旅游的,少管一些閑事。現在這個社會很復雜,到一個地方要多看好的,不要問那些讓人不高興的話題。安源這個地方雖小,可是這里的人都是見過世面的。當年在延安,如果有軍人在籃球場打籃球,你去一問,十有八九是安源的工人。”這時,又有一位老人走了過來,他就說:“你要問安源現在如何了,問他就是,他原來是安源鎮的干部,現在他們家是安源的首富。”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
“安源首富”實際上是位很平易近人的老人。聽說我們是來搞社會調查的,就像許多常見的領導干部一樣,伸出手來同我們握手,說了一些歡迎之類話。他告訴我,他是鎮里面退休干部,有二兒二女,大兒子在市交警隊工作,并在安源街上開了一家全鎮最豪華的酒家,二女也在安源街開了一家酒店,生意都蠻好的。當我提出訪問他時,他答應了,并說:“我不像安源煤礦里的那些老家伙,他們有的人子女還在礦里面做事,什么話也不敢講,怕得罪安源煤礦的領導。實際上現在言論自由了,我的子女又不在安源煤礦,他們是合法經營,我講什么不會影響他們的。”
受訪人:劉奇虎,男,現年63歲,安源鎮政府退休干部
安源這個地方成名已經有100多年了。在安源煤礦早期,湖南、湖北和廣東人都到這里來采礦發財,人來得多了,又有人投資,開出的煤又能換成錢,所以這里就發展得很快,由一個小村莊發展成了一個城鎮。
解放后,在政治上,安源由于曾經為共產黨打天下做過很大的貢獻,許多從安源出去的人或到安源從事過革命的人都做了大官,安源也就成為了共產黨的革命圣地。
“文化大革命”時期,安源成了人們批判劉少奇的主戰場,也成為了紅衛兵朝圣的地方。安源的名氣也就更大了,許多人串聯到安源來看毛主席如何發動安源工人罷工,安源人出去也感到特光榮啊,有一種政治優越感。
在經濟上,解放后,國家大力發展工業,因此,煤炭行業也就成了國家的寶貝。特別是像安源這樣的大礦,國家更是舍得花錢搞好。工人們的各方面待遇都比較好,爭著來做工人的也特多。安源在經濟上也很像個樣子。
改革開放后,一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了,安源政治上的光環沒有了,紀念館雖然開著,可沒有人來朝圣了。就像不靈的廟一樣,沒有人來燒香拜佛了啊。到后來,隨著國家計劃經濟體制發生了變化,安源煤礦的經濟效益不行了,一些鎮辦企業就不更用說。這個時候,安源人無論從政治上和經濟上都有一種被遺忘的感覺啊。
這幾年安源想打旅游牌。專家做了規劃后,市政府就要大家拆房子,現在按規劃將原來的房子拆掉了,可沒有錢建新的房子,搞得到處都是斷墻爛瓦,整個安源像個垃圾場。
我還總懷疑有多少人愿意到這里來旅游。安源只是個革命的圣地,又不是風景名勝。特別是作為礦區,環境污染這么嚴重,空氣里都是煤炭,誰還愿意在這里呆上幾天?最多是來看一眼就開路。這樣會對安源的經濟有多少好處呢?
(《安源實錄:一個階級的光榮與夢想》連載三)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本文來源:時代周報 )
責任編輯: 張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