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仗獨有的“挖煤路徑”,福建“煤幫”在山西開拓出一片市場,但毫無規劃、管理無序的露天開采,亦帶來系列環境和社會隱患
7月22日,因“非法占用農用地罪”被捕的福建福清人卓杏生,被山西省原平市法院宣判緩刑。此前,此君已被各地警方多次拘留、取保、釋放。旁人很難數清這是“幾進宮”。
聽到卓“判2緩3”的消息,原平市長梁溝鎮龍眼村的趙俊瑞并不吃驚,“這個人能量很大”。
龍眼、羊圈、羊圈嶺3個村莊,在原平市西山一條叫“洪水溝”的山谷中依次排列。2007年,卓杏生麾下的“天賜煤業”和當地政府部門達成協議,開始在洪水溝修建“村村通公路”。
但是,當地農民很快發現,天賜煤業每天動用的300多臺挖掘機,只對方圓幾平方公里的淺層煤炭有興趣。那些煤層之上,有他們的耕地、林地和祖墳。
得到每畝5000元“修路占地費”的農民開始阻攔采煤。
2008年9月18日,阻攔采煤作業的數十名羊圈嶺村村民被天賜的“護礦隊”打傷。
“9.18血案”轟動山西,迫使地方政府全力介入。血案發生第二天,原平市公安等多部門組成了聯合執法組,赴當地沒收了天賜煤業的設備和煤炭。
原平國土資源局的調查揭示:天賜煤業2007年5月取得的采礦許可證標明“開采方式為地下開采”,其總占地925.13畝,其中耕地326.54畝,“為了露天開采,動用挖掘機、裝載機等機械設備,將原來的耕地挖得面目全非,溝壑縱橫,巖石裸露,原來適宜耕種的土壤被挖掘掩埋,已完全失去了耕種條件,造成大量耕地毀壞”。
卓杏生因天賜煤業“非法占用農用地”而被判緩刑。
天賜煤業,僅是卓杏生創辦的“卓正投資集團”麾下的普通一員。卓正集團的網絡資料顯示,其“旗下有多家控股子公司,主要有內蒙古準格爾旗景福煤炭公司、土默特右旗金峰礦業公司,山西省卓達煤業、天賜煤業、昔陽三都煤業、陽泉房地產公司等多家企業,共擁有吳家梁、金峰、昔陽、卓正、卓達、天賜等多處露天煤礦資源”。
“煤幫”前世今生
《財經國家周刊》調查發現,福建商人以各種工程名義進入山西、內蒙等地區搞露天采煤,有著一條清晰的歷史脈絡。
最早的試點,當屬孝義市陽泉曲鎮的克俄“新農村建設”??硕硎巧轿麂X廠的主礦區,30年的開采,使克俄村已被礦渣坑和渣山包圍。
福建福清一位陳姓商人和村民達成了協議:福建人投資回填部分礦渣坑,為克俄村民建設新住宅區;作為交換,村民全部搬遷到新村后,福建人將開采原來宅基地下壓覆的煤鋁資源。
這種廢棄礦區治理模式,被孝義市乃至山西省推崇,成為“省級新農村建設試點”,于2006年8月開工。
彼時,克俄附近的交口縣永遠莊村,新任村官穆明星正在苦苦尋覓共同脫貧之道:該村只有一千畝犁鏵插不進的山坡薄地,靠天吃飯,360個村民在溫飽線下掙扎。
該村的小煤礦,在2001年前被全部關閉;2002年煤價大漲后,“不知老板是誰”的黑口子泛濫成災,“最多時有二三十個,但有證礦和黑口子都不要本地人干活”,村民沾不上光,村里的水井卻被挖得沒了水,窯洞到處裂縫。
有井沒有水,有地不能種,裂縫到處有,受苦沒人要……這是以永遠莊為代表的山西礦區農村普遍困境。
窮則思變。聞聽克俄新農村故事的穆明星眼睛一亮:永遠莊村下也壓著大量焦煤資源;村莊周圍,有證礦和黑口子雖長期開采,但回采率不過20%,尚有80%的資源白白廢棄;露天開采則不然,雖然礦脈遭破壞,但卻能挖出所有資源。
穆明星和福建商人陳某一接觸,兩者一拍即合。彼時的背景是,山西地方官吏正被接二連三的礦難搞得焦頭爛額,不得不在全省推廣井工煤礦明晰產權和采煤方法改革,大批礦井停工,導致煤價飆升。
永遠莊18歲以上村民最后全體同意,也要在永遠莊搞“新農村建設”。
福建商人的條件很誘人:村民每人先分兩萬元,每人將分到50平米別墅式新房;為村里打深井、修油路;在煤炭采完后進行墊土復墾,給村民造“高標準耕地”。
這意味著,永遠莊一個“2老2中1小”的標準5口之家,一下就分得10萬元,還有一套250平米二層小洋樓。
從此,永遠莊黑口子徹底絕跡:全體村民一起上陣,武力驅逐了所有黑口子的工人和設備;2007年春天,大批挖掘機開進永遠莊,開始剝離土石方,茂密的植被被大片鏟除,挖出的煤炭則大量外運……
榜樣的力量無窮。在呂梁山,像永遠莊這樣的村莊數以千計。永遠莊一夜富裕的故事瞬間傳遍交口乃至呂梁,大批福清人涌入呂梁,大批“永遠莊”亦待價而沽。從此,“資源換新村”的露天采煤在山西開始遍地開花。
“地災”治理玄機
2007年春的山西“兩會”上,山西省政府又提出,要在3年內治理676個村莊的地質災害。在采空區高達5000平方公里的山西,地質災害已成心腹大患。其治理辦法亦是挖開采空區,進行填溝造地、打井蓋房。
其標準是:避讓搬遷和房屋修繕每人補助6200元,資金來自各級政府投入、受益人配套和其他資金。其中,政府投入部分省、市、縣按5:3:2比例分攤。
相較于永遠莊“新農村”的基層政府不出資、農民免費分錢屋,山西省政府的地質災害治理方案對農民和基層政府缺乏吸引力。
但是,一旦被列入676個村莊的名單,就等于拿到了可以露天采煤的“許可證”。于是,一場外人少知的博弈早已展開——哪些村莊需要治理地質災害,就演繹成一場露天煤礦的勘探工作。這其中,福建煤商出力巨大。
五臺縣白家莊鎮維灣村,成為幸運的1/676。該村主要村干部劉玉芳、劉月財告訴《財經國家周刊》,他們從未主動申請、主動爭取過這個事,“這個工程怎么就落在了維灣村?”
維灣村不止一戶村民稱,他們在2007年之前并未請求政府“治理災害”、2007年也不同意“搬遷避讓”,但“稀里糊涂就被治理了”。治理的主角,是福建省永泰建筑工程孝義分公司,其現場負責人陳道成,曾任太原市福州商會的副會長。
《財經國家周刊》了解到,當地人稱為“挖明煤”的露天開采,從2007年始,在山西的渾源、大同南郊、平定、盂縣、昔陽、和順、原平、寧武、五臺、交口、孝義、山陰、平魯等多個縣市泛濫成災,卻均打著新農村建設、治理地質災害等旗號。
2009年12月出版的《閩商》雜志,曾刊出一篇《叩問商機-福建“煤老板”軼事》,文中稱“自2007年以來,200余位閩籍企業家,在山西晉中、陽泉、呂梁、朔州、大同等地,共投資約157.6億元,轟轟烈烈地參與到農村地質災害綜合治理和新農村建設項目”。
閩商挖煤模式,亦有“利益受損者”:曾經的大批黑口子老板,開始通過各種途徑向上反映福建商人盜挖資源和破壞耕地;當地一些實力人物,認為應“肥水不流外人田”,好處不能讓福建人獨享。
2008年8月11日,不堪媒體轟炸的山西省政府做出緊急決定:對一切變相違法開采淺層煤、淺層礦的行為,全部叫停。
7月20日,本刊記者來到被“永遠叫停”的永遠莊。昔日數十臺挖掘機同時剝山皮挖煤的壯觀場面已灰飛煙滅,只留下支離破碎的大片山體,仿佛遭遇了地毯式轟炸。
停工兩年后,這個昔日的暴富村莊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福建商人為村民建設的二層洋樓,因為地基沉降,大多出現了裂縫,有的裂縫寬得能伸進去手。村民反問,“這房子你敢住嗎?”
昔日熱心引進福建煤商的穆明星,對此早以心灰意冷,已于去年辭去村干部職務。
“吃螃蟹”的克俄村也陷入尷尬。村干部侯光章告訴《財經國家周刊》,自2008年8月后,這里就停工至今,“房子已經蓋了6萬平米,但老百姓還沒有住進去”。
450萬和15億
卓杏生給其背后的民間集資,開出了“一年回本、120%利潤”的年收益承諾:在某種意義上,也只有成本低廉的露天煤炭采掘行業,才敢向投資人許諾如此之高的回報。
畢竟,卓杏生的“耍脫”和克俄村開發商的“半拉子新農村”只是個例。大多參與山西露天采煤的福建煤商,多賺了個盆滿缽滿。
山西沒有哪個部門追問過,閩商究竟在當地挖走了多少煤?
五臺縣白家莊鎮維灣村,在2007年的地質災害治理中,應獲得省、市、縣三級財政總計320萬元的專項資金;而福建省永泰建筑工程孝義分公司稱,他們在維灣新村建設上的投入是450萬元。
維灣村民多次聽到福建人這樣的話:“我們就是賠錢,也要為你們把新農村建設好!”
但維灣村民對“賠錢”說法嗤之以鼻;維灣村支書劉玉芳說:“人家是搞企業的,總得要有利可圖的事他才干吧?”
歷史上,白家莊鎮私挖濫采極其猖獗,全鎮22個村中18個有煤,埋藏很淺。這里生活的村民,個個都是煤炭專家。
在當地村民口中,這樣一本賬浮出水面:
維灣村下面,埋藏的主要煤種是肥氣煤,根據煤質不同,2008年每噸坑口價在500-840元之間;
維灣村“地質災害治理”的施工總面積為一平方公里多。蘊含的三層煤分別為“丈八煤”、“九尺煤”和“六尺煤”,煤層總厚度11米。三個煤層中,下組煤煤質較差,矸石含量為50%左右。按每立方煙煤1.2-1.3噸計,歷史已開采量即使按50%計,其剩余煤炭儲量估計也在500萬噸以上。
按每噸500元的最低價格計,其總價值已達25億元;而且,“大揭蓋”式的露天采煤,回采率幾乎100%。
在該工程中長年運煤的當地司機稱:該露天采煤點用“前四后八”煤車拉煤,晝夜不息,一個晝夜可走200多車;最保守每車拉45噸,一天即可運出9000噸煤炭;這位司機證實:2008年5-8月,這種晝夜不息的運煤車輛幾乎不休息地運了4個月;而其沒有親眼看到的2007-2009年其余時間中,福建工程隊也是挖煤、售煤,“也就是奧運會停了幾天吧”。
“就算噸煤成本200元,每噸掙300元,那也是15億元的利潤”。事實上,露天開采煤炭的成本不會超過100元。
曾在維灣村負責“地質災害治理”的福建人陳道成,拒絕了《財經國家周刊》的采訪,“我已經離開那里了”,“山西省政府不讓搞,手續不好辦”。
《財經國家周刊》在山西汾西縣采訪期間,一位當地人士講述了當地團柏鄉李家坡地質災害治理的同版本故事。該工程總投資1980萬元,省、市、縣政府共需出資900余萬,其中只有省級出資的400余萬最有保障;其余市縣政府和村民要承擔的1500萬則懸在空中。
但是,福建省透堡建筑工程公司卻愿意承包這一看似賠錢的工程。
李家坡的村民透露,其中奧秘無非是透堡公司搞露天采煤、售煤,“輕松賺了幾個億”;不僅如此,汾西政府還以“非法開采”的名義對每噸煤炭變相課稅——“罰款50元”,最后雙方以心照不宣的默契,達成了一致。
福建“露天煤商”,行事整體低調,和溫州煤老板在山西的公開討說法不同,總是“悶聲發大財”;但偶爾一次的高調,則能顯示出不俗的實力。
2009年3月27日,一場轟動全國的婚禮在浙江衢州舉辦:昆明空運20萬元的鮮花,香港特供40萬元的鮑翅,120桌的萬元席,央視主持人畢福劍和鞠萍主持婚禮……這場花費了600萬元的天價婚禮,曾轟動全國,當時媒體紛紛報道,新郎的父親是一位山西煤老板……
《財經國家周刊》獲悉,這位煤老板正是福建福清的“露天煤商”陳裕彬。其擔任總裁的“中匯大地礦業”成立于2006年10月,在山西、內蒙赫赫有名。陳裕彬在恒山腳下的渾源縣,有多處“治理地質災害”的露天煤礦。
“懸空寺真的要懸空”——當地人如此形容陳裕彬在渾源縣國家一級風景名勝區的露天采煤規模。
正規開采考量
目前,一些閩商的露天礦被大型國企控股。無論掛靠還是被收購,閩商們正在努力使自己的露天煤礦合法化。而政府盡早出臺規范,將露天開采“正規化”,對監管方和投資方,都具有正面的意義。
“我國應在有條件的地方優先發展露天煤礦;而環境問題,只要合理規劃、做好環評和監督,應該可以控制”。一位業內專家指出。
實際上,露天采煤具有生產能力大、建設周期短、開采成本低、勞動生產率高、噸煤投資低、資源回收率高等一系列優點,世界主要產煤國都大力發展露天開采,露天開采的比重達60%-80%。
記者聯系到鄔劍明教授時,他正在山西壽陽一處井下自燃的井工煤礦忙活。鄔是太原理工大學礦業學院的研究生導師,山西省安全工程技術研究中心主任,是國內最著名的礦井滅火專家。
在鄔的職業生涯中,他常和福建煤商打交道。除了山西,他負責技術的內蒙古100多處礦井滅火工程,“老板幾乎都是福建人”。
在內蒙古大草原,煤層自燃后,一般采取“剝挖滅火法”,也就是所謂的“大揭蓋”、露天開挖,挖出的煤炭資源歸滅火人所有。
“內蒙有著成套的煤礦滅火工程法律法規,政府要求滅火后必須回填,要求填得平平的,一點都看不出露天開采過的痕跡”。鄔劍明指出,山西的福建煤商幾乎沒有回填的,相對而言,環境問題較為突出。
鄔劍明認為,山西最大的問題是“立法規范沒有跟上”,規范的缺乏,導致福建煤商開挖露天煤礦問題叢生。
經過數十年的開采,山西產出了百億噸煤炭,而廢棄礦井井下自燃嚴重。
《財經國家周刊》了解到,僅在山西寧武煤田的腹地寧武縣,煤層自燃點就有300多處,露頭煤層自燃面積近20平方公里。要治理這些火區,約需要資金10億元以上,而寧武縣是吃飯財政,根本無力治理。
而這,就給民間資本尤其是福建煤商提供了機會。但是,這需要立法的支持?!拔覀兒苤保煤玫拿涸诘叵掳装兹紵?,浪費資源、污染環境,但政府沒有資金,而對民資沒有政策”,寧武煤炭局一干部說。
鄔劍明等認為,礦難頻發的一個原因,是井工礦過多,露天煤礦過少;露天開采可以將水、火、瓦斯、煤塵、頂板等“煤礦五害”的危害降至最低。
這是一群特殊的閩籍煤老板,多數來自著名僑鄉福清。
他們攜巨資來晉掘金,卻聲稱要為山西農民“建設新農村”、“治理地質災害”或者“煤田滅火”。
2007~2009年,山西省治理地質災害的村莊多達676個。其方法一般是:用“大揭蓋”方式把采空區挖開,運走殘留煤炭,回填渣土矸石;或者搬遷村莊,開挖村莊壓煤——一個村莊就是一個露天煤礦。
仗著閩商獨有的“挖煤路徑”,他們在資源整合大潮下的山西拓出一片市場。
相較事故頻發的洞采,露天開采有其獨特優勢;但毫無規劃、管理無序的露天采掘,亦為山西帶來系列環境和社會隱患。
普遍短期行為的背后,則折射出掘金閩商的不穩定感。
責任編輯: 張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