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們多么有名氣,現在所有銀行見到我們就像碰到鬼一樣。我們貸了那么多款,政府應該出來挺一下的,但我們打了多少報告,跟政府談了多少次,誰來管?沒人管。”無錫橋聯風電科技有限公司(下稱橋聯風電)的副總裁曹一平,言語中盡顯失落和懊惱。
2004年,無錫的另一家風電零部件企業吉鑫科技(8.23,-0.20,-2.37%)希望與橋聯合作,由前者負責鑄造,橋聯負責機加工。一段時間后,雙方的合作又因故終止。
但風電零部件需求的瘋漲讓橋聯看到了機會。2005年,橋聯開始著手進軍風電零部件制造。雖然是從零開始,但橋聯自認為做風電有優勢:“有生產大型設備的能力,有機加工的能力。” 在進入風電行業之前,橋聯集團是一家從事塑機、冶金、數控機床等業務的民營企業,在重工業集聚的無錫,大大小小的冶金、機械加工企業隨處可見。
2007年,在無錫財政局任職多年的曹一平,放棄“金飯碗”,被以優厚條件吸引至舅舅唐法林創立的橋聯風電。與現狀比,前幾年的橋聯風電的確風光至極。 從公布的數據看,橋聯風電前幾年飛速增長:2007年,其銷售額為5000多萬元,凈利潤約2500萬元;2008年,“銷售收入將達8億元,凈利潤力爭實現2億”;而2009年在金融危機的環境下,“銷售額和利潤都比2008年有穩定增長”。
橋聯風電自2007年開始的高速成長,是風電領域的普遍現象。主要生產兆瓦級風力發電機組的輪轂、底座、橫梁、輪軸等關鍵零部件的吉鑫科技(601218),在創辦一年后的2005年投產,當年就實現1億元銷售收入,2007年營收4億元,2008年突破12億元,2009年超過15億元,2010年,營收更是飆升至20多億元。 而政策層面的各種新興產業規劃也不斷出臺。備受鼓舞的企業,都在大幅擴張產能。
2008年9月,橋聯風電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透露,“每年可完成鑄造1.5兆瓦—2.4兆瓦風電設備零部件,包括輪轂、底座、橫梁、軸承座1500臺套,機械加工能力為年產3000臺套”。 2009年,橋聯風電又開始打造一個面積達15萬平方米的新廠房。據江蘇省發改委的官網信息,該廠房建成后,“將形成年產1.5MW—2.5MW c系列風力發電機主軸5000根,機加工風電零部件5.5萬噸生產能力”。
“當時風電鑄件的需求大于供給,只要有產能就有訂單,我們說來不及做了,許多整機廠商就派代表常駐廠里,督促訂單的落實情況,甚至有人曾想到我們廠給工人發錢,讓他們加班”,吉鑫科技副總經理陸衛忠對2007-2008年的瘋狂情形仍記憶猶新。
極度的供不應求及價格瘋漲的標桿效應,讓零部件廠商如雨后春筍般涌現,有報道稱,2011年,國內從事風電零部件生產的企業已經多達數百家。
高速成長的橋聯風電,吸引了眾多創投機構的目光。2009年,美國Avenue基金和法國NBP亞洲投資基金領投,智基創投、青云創投等基金跟投,5家機構聯合完成了對橋聯風電規模達7000萬美元的投資。這次投資對橋聯風電的估值達到15億元人民幣。
這次融資,無異于一場資本盛宴,用曹一平的話說,“基本上國內外能叫得出名字的基金都來了”。而上述5家機構中,其中一家就是在此輪融資馬上結束時,才得知了橋聯風電這個項目,并想盡辦法“千方百計”拿到了一張入場券。當地政府也在這次融資后,給了橋聯風電30萬元的獎勵。
橋聯風電曾樂觀地預計,在2009年9月份就可以到美國IPO。花旗、瑞信、美林、高盛等諸多知名投行,為了搶到橋聯風電的上市承銷權,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但今天,橫在“橋聯風電IPO”面前的,卻是個大大的問號。
除了零部件廠商外,華銳風電(6.48,-0.07,-1.07%)則演繹了一個風電整機廠商的速成神話。2006年2月,華銳風電正式成立,2007年即實現24億多元營收,2008年超過51億元,2009年更是接近140億元。這一年,華銳新增風電裝機容量3510兆瓦,為中國第一、全球第三。華銳當年生意最緊俏的時候,“6家客戶的代表到華銳的廠里坐等產品下線,生產一臺拉走一臺”。華銳“神話”同樣激起效仿者無數,據不完全統計,2009年國內的整機廠商已達70-80家之多。
這也推動中國風電產業在近幾年以令世界震驚的速度疾進:根據中國風能協會的統計,2004,中國風電累計裝機容量只有約74萬千瓦;但到了2009年,總裝機容量已經超過2500萬千瓦;2010年更是突破4400萬千瓦,躍居全球第一。
大躍進后突遭逆轉
參與者增多也意味著競爭的加劇,一個直接的結果就是價格戰。2008年,有先發優勢的華銳就開始降價,使得很多后進入的整機廠商剛一投產就遭遇“不賣不行,賣又虧本”的窘境。以1.5兆瓦機組為例,2011年的價格相比2008年,下降幅度“超過40%”,導致一些風電整機廠商“毛利率為負值”。
壞日子來如此之快,風電似乎昨天還是一個“躺著就能賺錢”的行業。 自2010年起,整個風電行業訂單量大幅減少,橋聯風電開始縮減風電零部件產量。“風電沒有了訂單,橋聯只能轉(做其它),不轉就會死掉。”曹一平透露,“目前已縮減了50%”,并轉向其它業務。但“縮減50%”這個數字在無錫當地一位風電業人士看來,還是“保守說法”,“接近80%-90%”,他認為。
減產導致風電設備廠房被大量閑置。更要命的是,銀行在催款。2009年新建的廠房耗資巨大。“廠房2000元/平米就是3個億,設備也要2個億”,總投資約在5億元,其中不少是從銀行貸款而來。“我剛投入,還沒有產出,銀行貸款怎么還?”曹一平反問。
與2010年相比,2011年中國的新增裝機容量首次出現下滑。風電整機廠商華銳、金風、東方電氣(16.05,-0.24,-1.47%)無論是裝機容量、主營業務營收還是凈利潤都大幅下滑。以華銳為例,2011財年其營收和營業利潤分別同比下滑了48.66%和83.11%。不景氣也傳導給了風電零部件廠商:鑄件廠商吉鑫科技,葉片廠商中材科技(10.08,-0.07,-0.69%),生產風葉、塔桶的天奇股份(7.70,-0.09,-1.16%),做軸承業務的天馬股份(6.31,-0.04,-0.63%)及天順風能(16.36,-0.41,-2.44%)的塔架業務等,均呈現下跌態勢。
吉鑫科技總經理包振華就稱:“我們的國內主營業務收入增長率下降,主要是因為那些小的風電整機廠產能萎縮,大的整機廠對我們是沒有多大影響的,但我們的市場占有率和以前比還是進一步提高了。”整機廠的困境也使得零部件廠商遭遇產品價格下調、訂單減少、庫存增加,賬期延長等不利因素,“一些小企業基本退出了”。
無錫當地的一些風電零部件廠曾找到吉鑫談并購,都被他拒絕了。“沒有價值”,陸衛忠認為,關鍵是技術、人和加工設備,而這些恰恰是小廠們欠缺的。
今年一季度的財報顯示,整個風電設備行業,依然跌勢不改。一個極端例子是,今年一季度,東方電氣的風電裝機量下降至25套,而高峰期一年可達1800套。
目前,已經有大批風電設備廠商掙扎在生死邊緣甚至退出這個市場。
誰之過?
新興產業“大干快上”背后,則是政策層面的沖動。早些年,為了鼓勵各路資本參與投資風電等新興產業,中國政府密集出臺了一系列政策鼓勵和扶持風電發展。比如,2005年,《國家發展改革委關于風電建設管理有關要求的通知》,規定“風電設備國產化率要達到70%以上”(2010 年初,該規定被取消);2006年2月,發改委發布《可再生能源發電有關管理規定》,明確要求電網企業應“確保可再生能源發電全額上網”,并給電網企業規定了8%的可再生能源發電配額義務,后來又陸續推出電價分攤、財稅優惠等政策。
在此背景下,各級地方政府也在大力鼓吹風電發展,風電產業園一夜之間遍地開花。 在一系列利好政策的推動下,2005—2009年,中國風電“大干快上”,實現跨越式發展。自2007年開始,中國風電新增裝機量連續三年每年翻番。
“中國風電的高速成長得益于政策支持,現在情況不好也是因為政策”,曹一平甚至認為,橋聯風電走到今天,“就是上了政策的當”。目前,一些經營狀況不佳的風電企業老板,在大會小會上“必罵政策”。 深圳東方匯富創業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總裁闞治東(微博)稱,“當初國家原本的計劃是,搞三大風電設備制造基地,包括大連重工、新疆金風和四川東氣,這個思路是正確的,但最后各省市紛紛一哄而上,盲目競爭”。在他看來,“某些政府部門”也有責任,“沒有按照原來的意愿做,一下子搞了這么多”。
“賺錢的時候怎么沒去感謝政府?”無錫貿促會的一位人士認為,以無錫為例,風電大躍進背后,有政府的引導、企業的沖動和資金的推動。 闞治東在2006年就投資了華銳風電,即使華銳的股價已從90元/股的發行價跌至今天個位數,闞治東說,僅憑這些年的分紅,回報就已經有“10-20倍”。
風電大躍進式的成長自然逃不過VC/PE的眼睛。華銳、金風、明陽風電、吉鑫背后都站著大批私募股權投資者。據清科的統計,2007-2011年,共有25家風電企業獲得VC/PE注資,總金額超過10億美元。
進入2011年,一系列關于風電調控的政策頻繁推出:7月份,國家能源局發布了《關于“十二五”第一批擬核準風電項目計劃安排的通知》,明確要求,未列入該計劃的項目不得核準;8月,國家能源局又發布了《風電開發建設管理暫行辦法》,要求 5萬千瓦及以上項目上報國務院能源主管部門批復,并且,“各省(區、市)風電場工程年度開發計劃內的項目經國務院能源主管部門備案后,方可享電價補貼”,“未按規定程序和條件獲得核準私自開工建設的,不能享受電價補貼,電網企業亦不接受其并網運行”。
項目審批政策的調整,在短期內導致部分新建風電場項目核準進度放緩,工期被拖延。這也讓整個風電設備行業遭遇前所未有的困境。
政策層面的180度大轉彎,則讓擔負中國經濟轉型重任的新興產業“傷不起”。但除此以外,讓風電行業更受傷的,或許還有質量問題。2011年2月,甘肅酒泉風電基地發生有史以來最大的脫網事故,導致近598臺風機脫網,損失電力84萬千瓦;今年4月17日,甘肅瓜州協合風電公司干河口西第二風電場因電纜頭擊穿,造成15個風電場702臺機組脫網;同一天,河北張家口的國華佳鑫風電場也發生644臺風電機組脫網的事故;今年4月25日,酒泉風電基地再次有上千臺風機脫網。
對于目前的風電調控政策,一位風電設備行業的高管舉了這樣一個例子:一輛新桑塔納,在速度和舒適性上,與一輛新奧迪相比,差別不太大,而且便宜;但幾年后,桑塔納可能除了發動機不響,其它都響了,而奧迪除了發動機照響,喇叭照響,其它都還沒響。他認為,當初中國風電最火的時候,本土的風電整機廠商一哄而上,無論在價格還是市場份額上,都比外資占了上風,但3-5年后的今天,開始陸續出現問題。
“不是國家一開始鼓勵(風電),后來就不讓干了,是本土的一些整機廠做出來的東西,是奧拓,連桑塔納都不是,更不是奧迪,”這位高管認為,“所以國家才會調控。”[page]
“洗牌”的另一面
曾有觀點認為,在風電設備產業鏈上,零部件才是真正賺錢的環節。陸衛忠對此有同感。如果把做風電當作一場淘金熱的話,陸衛忠覺得,華銳、金風等整機廠商是真正去淘金的人,而吉鑫則是淘金路上賣水和帽子的人,“他們做一臺整機,就必須買我們一個鑄件”,他說,高峰時有70-80家整機廠,每家生產一臺設備,就要買風電鑄件,這讓吉鑫“發了財”,有的小整機廠反而“沒賺到什么大錢”。
隨著調控和洗牌的推進,零部件廠商吉鑫科技目前的日子“也不像以前那樣暴利”。陸衛忠認為,主要體現在兩點:其一,整機廠商的集中度在提高,原來70-80家整機廠,目前真正有大產量的可能只有10-20家;其二,風電整機廠商的利潤率在下降,這使得零部件的售價在下調,利潤率出現下滑。
2011財年,吉鑫科技對第一大客戶金風科技(6.28,-0.04,-0.63%)的銷量為4.6萬噸,同比下滑35%,但仍貢獻了銷售總量的35%。這一年,吉鑫科技的總營收同比下滑21.3%,全年實現銷量13.33萬噸,較上年減少18%;而產品價格也在下降,平均售價從2010年的11956元/噸,下降至11459元/噸,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利潤下滑,當年營業利潤縮減了48.56%。
但陸衛忠仍然認為,洗牌對吉鑫而言,是件好事。“先人一步”的吉鑫在幾年前就開始重點開發3兆瓦及以上的大功率產品。未來吉鑫一旦將1.5兆瓦—2兆瓦的小功率產品降價參與價格競爭,會給很多小廠商帶來生存壓力,因為它們當初投的大部分是1.5兆瓦—3兆瓦的低功率產品,它們要朝大功率轉型也并非易事,這對資金、技術、經驗積累和廠房設施都有較高的要求,且需要時間。
2012年7月3日上午,吉鑫總部陸衛忠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幾個原材料供應商正在抽煙解悶,他們是來商量采購條件的,因為吉鑫要將采購價格下調“5%-10%”。剛開完會回來的陸衛強給他們的答復很簡單:“就這個價,不行就別做了。”目前現金流充裕的吉鑫,給原材料供應商的付款賬期,仍然沒有改變。“由于現在整個行業的訂單下降明顯,供應商現在的議價能力在下降。”陸衛忠說。 接受本刊采訪之余,陸衛忠專門帶記者參觀了吉鑫正在滿負荷運轉的廠房。“現在別人沒活干,我們仍然24小時運轉,”他說,“洗牌同樣提高了零部件廠商的集中度。”
早在2010年,根據中國農業機械工業協會風力機械分會的數據,吉鑫科技已是全國乃至全球規模最大的風電鑄件生產企業。陸衛忠提供的數據是,目前“占國內市場的60%-70%,全球30%-40%”。 去年在海外市場,吉鑫科技的銷量還增長了17%,為2.9萬噸(其中GE的銷量就達2.4萬噸),陸衛忠透露,今年的出口跟去年比“可能會翻一番”。
來自中國風能協會的統計顯示,2011年,中國新增風電裝機前20位的整機廠占據了國內98.5%的市場份額,位居前5名的金風、華銳、聯合動力、明陽和東氣就吃掉了65%以上的份額。 不過,吉鑫與整機廠商的關系也在改變:從原來整機廠“求著給吉鑫訂單”,變成現在的“平等”關系。 在陸衛忠看來,風電零部件“以前是暴利行業,如今在回歸正常”,而未來,作為傳統制造業,會跟其它傳統產業一樣,行業的“凈利率只會維持在8%-10%左右”。
一位風電行業觀察者認為,對于風電設備廠商而言,“不是今天的日子太差了,而是以前的日子太好了”。闞治東認為這話說得“有點道理”,但他強調的是,洗牌對于整個風電設備行業都是“好事情”,有助于產業鏈回歸理性。
未來競爭拼什么?
2011年10月,首部《中國風電發展路線圖2050》發布,其中規定,到2020年、2030年和2050年,中國風電裝機容量將分別達到2億、4億和10億千瓦,成為中國的五大電源之一,到2050年,風電將滿足國內17%的電力需求。
而中國風能協會的統計顯示,2011年,我國累計風電裝機容量為6200多萬千瓦,這意味著,至少在未來10年,就有約1.4億千瓦的裝機空間。 這讓闞治東認為,“國家對風電的政策沒有太大變化”,所以,他對風電“依然看好”。陸衛忠覺得,風電行業將持續增長,但“增長率降低了,每年翻幾番的情況不會再出現了”。
青云創投合伙人張立輝仍然相信未來風電“肯定還能起來”,但他強調的是,“未來哪些公司能在行業里賺到錢就不好說了”。
從華銳、金風的財報看,“大功率”、“海上風電”、“海外市場”都是其下一步的關鍵詞。
陸衛忠認為,風電設備行業未來的兩大趨勢是:其一,大功率化;其二,技術不斷升級,與國際同步。吉鑫幾年前就將重點放在2.5兆瓦及以上的大功率產品上。最近兩年內,德國、日本、法國以及韓國的一些整機廠商在與吉鑫合作共同研發大功率產品,每家都承諾或已支付吉鑫數百萬元的研發費用。“他們在研發新品的時候,讓我們參與,最后毫無疑問,爭取訂單時我們占很大優勢。”陸衛忠稱。
而2004年之前,吉鑫科技的創始人包士金從事的還是與風電毫不相干的建筑行業。陸衛忠不避諱的是,吉鑫也是當年國家政策的受益者。
“一開始是被市場推著走,拼的是比別人快一步,后來拼價格,再后來就拼技術。”陸衛忠認為,走到今天這個階段, 風電到了拼“技術+成本”的階段,誰成本控制得好,誰就能生存下去。
責任編輯: 中國能源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