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歐洲聯合的質疑從來就沒有停息。1991年冷戰結束,就有人宣稱歐盟該解甲歸田。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初,新經濟和全球化如火如荼,在新潮人物看來,歐洲還固守區域主義,真是食古不化。1998年,施羅德當上了德國總理,科爾退出政治舞臺,有人懷疑,像施羅德這樣在二戰之后才出生的年輕一代,跟老一代相比(科爾的兄弟死于二戰),對歐洲的黑暗歷史一點都沒有記憶,他們還會對歐洲的聯合一往情深嗎?2009年歐洲債務危機爆發,更是讓歐洲的懷疑者歡喜雀躍,看起來,歐洲快要解體了。
這些質疑并非沒有道理,但每一次關于歐洲解體的預言都落空了。按照主流經濟學的理論,中國的奇跡是無法解釋的:中國就像一個從來不聽講、從來不做家庭作業的孩子,考試的時候卻總是考第一。按照主流經濟學的理論,歐洲的賡續也是無法理解的:歐洲就像一個運氣很背、但性格倔強的孩子,每次考試都考得很糟糕,總是徘徊在及格線上,但這么跌跌撞撞地一路走下來,居然沒有留級、沒有退學。公允地講,歐洲也是個奇跡。
遠的不說,單講歐元。歐元從誕生之時就是個怪胎。歐元的倡議是20世紀80年代末,由當時的歐洲委員會主席德洛爾提出來的。恰好,有個古怪的加拿大經濟學家蒙代爾曾經思考過一個異想天開的問題:如果不考慮政治因素,僅僅從經濟的角度來考慮,一種貨幣的最優區域應該有多大?很多經濟學家在蒙代爾“最優貨幣區”理論的基礎上研究了歐洲是否應該采用同一種貨幣。不用說也能猜得出來,大部分經濟學家說不行,少數經濟學家說能行。那些說能行的經濟學家,并不是因為他們相信歐洲符合“最優貨幣區”的標準。他們的理由是,即使條件不成熟,但貨幣統一之后歐洲的經濟融合會加快,最終滿足最優貨幣區的條件。這好比是說,孩子們本來達不到“三好學生”的標準,老師為了鼓勵他們,每個人都給發小獎狀,得了獎狀之后,或許他們就有自信心,馬上努力學習,最后就真成了三好生。
1992年馬斯特里赫特條約簽訂。歐盟成立了,歐元的誕生亦在計劃之中。各國政府一致同意,最遲于1999年1月18日在歐洲共同體內部發行統一貨幣。第一批歐元區國家應該包括哪些呢?在德國看來,應該主要是德國和德國的小伙伴們,最多再加上一個法國。但南歐國家卻不干,大家都在聚義堂上,兄弟一場,憑什么不讓我們參加。結果,第一批公布的成員國名單就有11個,后來臭名昭著的PIIGS五國進來了四個:葡萄牙、意大利、愛爾蘭和西班牙。2001年,希臘也補票上車了。
原本以為加入歐元區需要一場選拔賽,必須經過嚴格的訓練,通過殘酷的淘汰,才能進入歐元俱樂部。結果,歐元區不過是個健身房,你可以先入會,再考慮鍛煉還是不鍛煉。淘汰機制?哪一條寫著呢,我們怎么沒看到。
1999年1月1日,歐元開始發行,先是在金融交易中使用,2002年歐元的紙幣和硬幣正式流通。這是人類歷史上的一次創舉。奇怪的是,歐元誕生的時候場面非常冷清,無人喝彩。沒有人到場祝賀,沒有激動的眼淚、溫柔的擁抱、熱情的親吻。歐元好像一個無人認領的孤兒。從1992年到2002年,十年過去了,歐洲的政客們一茬換了一茬。當年對歐元鼎力支持的是德國總理科爾、法國總統密特朗、意大利總理安德雷奧蒂和西班牙首相岡薩雷斯。他們都是鐵桿的歐洲聯合派。到21世紀初,歐洲的領導人是德國總理施羅德、法國總統希拉克、法國總理若斯潘和西班牙首相阿斯納爾。他們對歐元都沒有濃厚的興趣。對他們而言,歐元就像是前妻帶來的孩子,不歡迎吧,說不過去,但那種發自內心的愛,又實在是裝不出來。
英格蘭銀行行長默文·金曾經說,央行的雄心就是要讓貨幣變得乏味。貨幣乏味的時候,恰恰意味著一切運轉良好,一旦人人都開始關注貨幣,那肯定是因為出事了。問世之后的第一個十年,歐元始終是比較乏味的。但到2009年,突然爆發了歐債危機。
歐債危機的起源是剛剛上臺的希臘總理喬治·帕潘德里歐宣布,上屆政府隱瞞了財政虧空的實情。市場由此開始恐慌。其實,希臘不過是一個彈丸小國,但由于歐洲各國爭執不下,錯失了救助的良機,危機開始蔓延到愛爾蘭和葡萄牙,隨后又傳染到意大利和西班牙。先是政府債務出了問題,接著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銀行業隨之出現壞賬。如今,好不容易金融市場漸趨穩定,但歐洲的裂痕卻在擴大:民眾不信任政府,不信任其它國家的民眾,更不信任經濟學家。
歷史并沒有結束,歐洲能否走出危機的陰影,尚有艱巨的工作要完成。但經濟學家的預測為什么總是出錯呢?檢查一下答題的過程,我們沒有發現自己哪里有錯啊。歐元的貨幣統一了,財政卻各自為政,如果出現沖突,比如,假如金融市場停止購買政府債券,歐洲中央銀行該怎么辦?救還是不救?歐債危機之后,南歐國家確實陷入了絕境。意大利和西班牙可能塊頭大,經得起折騰,但像希臘這樣的國家,怎么才能從債務的泥沼中走出來呢?要想還債,總得有經濟增長吧。但希臘怎么才能刺激經濟增長呢?它已經沒有自己的貨幣了,自然不能讓貨幣貶值;它也沒有自己的貨幣政策,一切都要聽法蘭克福的指揮;那么,用財政政策?它已經欠了一屁股債,怎么用擴張性的財政政策呢?要不,結構性改革?這將意味著工人失業、工資降低,在一個民主國家里面,哪個政治家敢這么干,不啻政治上的自殺。和很多經濟學家一樣,我當時也信心十足地預言,希臘遲早要退出歐元區。
歐元的設計的確有巨大的缺陷;歐債危機中,歐洲的領導人從未表現出過人的膽識;直到如今,歐洲也沒有完全修復體制設計上的漏洞。錯在歐元,不在經濟學家啊,但為什么現實和我們的預測不一樣呢?
經濟學家所受的訓練強調的是“最優化”。這是一種機械工程師的思路。圖紙上的設計必須精益求精;各個組件的功能配合必須嚴絲合縫;產品在出廠之前就要經過嚴格的檢測;對錯誤要采取“零容忍”的態度。
但現實世界中的政策決策卻并非如此。事后來看,經濟學家最大的失誤就是低估了歐洲政治家們對歐元解體的恐懼。拯救歐元的不是歐洲政治家們的雄才大略,相反,是他們的膽小怯懦。歐洲聯合的理念是從20世紀初期兩次世界大戰的炮火中誕生的,慘痛的戰爭經歷促使歐洲人拋棄前嫌,改弦更張。沒有一個歐洲的領導人敢于承擔讓歐元解體的歷史責任。在歐洲人看來,歐元的解體,就意味著歐洲聯合壽終正寢。在這之后會發生什么,潘多拉的盒子里是什么惡魔,誰也不敢去想,不敢去試。
因此,政策決策的模式或許并非“最優化”。最重要的不是找到成功的最優路徑,而是不要犯致命的錯誤。保命要緊。
在確保不犯致命錯誤的前提下,政策決策的第二個原則是出現了問題就隨時糾正。這是一種讓機械工程師抓狂的思路。為什么不事先發現問題,做好預案準備呢?這不明明就是不作為的懶漢哲學嗎?但如果你是一個電腦程序員,你會覺得這一模式再正常不過了。形勢千變萬化,風險層出不窮,你能夠做的,就是隨時發現漏洞,給原來的程序打補丁。這一思路其實更符合自然規律和我們的認知模式。你可以把物種的進化視為一種“試錯”的過程,先小心地試探一下,不行就趕緊調整。你也可以把人們的認知過程概括為“貝葉斯公式”:事先有個主觀的先驗概率,根據搜集到的信息,你可以不斷地對原來的判斷進行修正。說起中國的改革過程、鄧小平的“摸著石頭過河”,經常會有人嘲笑,這就是“蒙混過關”(muddling through):或許,歷史的本質就是蒙混過關。
不要犯致命的錯誤,隨時修正錯誤,這兩條原則是政策決策的必須(must),如果能夠更好一些,那就還要有第三條原則,即允許創新。歐洲出現了債務危機,那么,能不能試試共同債券呢?歐洲的銀行出了問題,那么,可不可以建立銀行聯盟呢?這第三條原則是附加題,是plus,但卻是成功的必要條件。
歐洲聯合的設計師,法國政治家莫奈深諳個中真昧。他曾說,歐洲“將在危機中融合,將是應付危機的各種解決方案的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