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語：北皂礦于1976年開工建設(shè)，1983年建成投產(chǎn)。從1989年開始，該礦先后在海域含煤區(qū)進行了單道地震勘探、二維和三維地震勘探。2001年1月，井下海域工程開工。2005年6月10日，北皂煤礦海域首采面2101試運轉(zhuǎn)一次成功。隨著開采成本的增加，2016年，北皂礦列入去產(chǎn)能計劃。2017年2月10日，北皂礦海域最后一個采面H2302停止采煤，進入回撤期，海域采煤成為歷史。2017年6月24日，北皂礦最后一個工作面4407，停止開采，進入回撤期。2017年10月底之前，北皂礦將徹底關(guān)井。

連日來的持續(xù)降雨，龍口的天一直被厚厚的云彩遮蓋著。山東能源龍礦集團北皂礦礦區(qū)里的樹葉被雨水洗刷的特別干凈。

2017年6月24日9時39分，伴隨著罐籠提升時特有的“嘎吱”聲，北皂礦綜采一隊早班工人陸續(xù)升井了。

煤灰模糊了工人的眉眼，只剩下黑。睫毛上的黑，指甲縫里的黑，皺紋里的黑……

現(xiàn)場，調(diào)度員的指揮聲，工人的腳步聲，罐籠提升系統(tǒng)的摩擦聲，清晰可見。而這些聲音，在幾天前的升井現(xiàn)場是很難聽清的。

彼時，工人的聊天聲蓋過了現(xiàn)場的其他聲音。

此時，這里的升井靜悄悄。

工人們的安靜，一半是因為累，一半是沒有心情。因為，這將是他們在北皂礦的最后一次采煤工作。

15分鐘后，最后一批煤順著皮帶被運送到了煤倉，這是綜采一隊夜班工人們的最后一刀煤，也是北皂礦的最后一刀煤。

從此，中國唯一一個海域煤礦（俗稱海底煤礦）的開采，已成為歷史。

截至今年6月底，北皂礦還有1600多名職工，面臨著安置。

小衣和老衣：不能提的一個名字

自從2016年北皂礦被納入山東省去產(chǎn)能計劃，并被列入關(guān)停名單之后，龍礦集團的黨委宣傳部的衣健（小衣）就一直避免在父親衣方俊（老衣）面前提“北皂礦”三個字。

退休前，老衣在龍礦集團的基建部門工作。老衣與北皂礦結(jié)緣的時間，比北皂礦的歷史還長那么一點。

1979年，23歲的衣方俊和同事來到“北皂礦”，負責礦井基建工作。那時北皂礦的地面上還是一片荒涼。用來點綴基建現(xiàn)場的，是基建者的熱情和干勁。

平時，基建者們住在搭起來的簡易窩棚。海邊的風特別狂，雨的勁兒特別大，當?shù)厝斯鼙╋L雨叫“龍王發(fā)怒”。

有一年夏天，“龍王”只是心情“不美麗”，還沒發(fā)怒，大家也就沒去避雨。半夜，有好幾個工人被雨水泡醒了。起來一看，窩棚頂被風雨“折騰”出了幾個洞，雨水正順著洞，“嘩嘩”的往里灌呢。這幾個工人只好擰了擰身上的水，去其他屋子里湊合的過了一晚上。

從一期工程的基建，到北皂礦1983年12月建成投產(chǎn)，再到二期工程的基建，老衣將自己最美好的年華都留在了北皂礦。

因為常年駐守在工地，小衣能見到父親的時間很少。有時候，實在想父親了，他會讓母親帶著自己到礦上去看父親。時間一長，老北皂人都認識了老衣家的小衣。而小衣，在心里則一直把自己當成北皂礦的孩子。

在小衣的記憶中，父親身上有股散不去的土味兒和海鮮味兒。土味兒，因為常年在施工現(xiàn)場，摸爬滾打沾上的。而海鮮味兒，則是因為平時沒啥好吃的，大家休息的時候，經(jīng)常會到海邊去摸海鮮，改善伙食。

“那會兒一個月才能掙十幾塊錢，都舍不得花，有海鮮改善生活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老衣說。

老衣很少跟小衣提基建時候的辛苦，在他看來，那些都是應(yīng)該做的，沒什么好大說特說的。當年的那些“傳奇”經(jīng)歷，小衣大多是從叔伯處聽來的。

雖然北皂礦第一批建設(shè)者們早已退休，但對于北皂礦和北皂人的未來，他們非常在意。

龍礦集團董事長陳家忠表示，北皂礦決定關(guān)井之后，“老干部”們問得最多的，還是工人們將來的去處。

父子兵：同一屋檐下的無聲交流

“上陣父子兵”的情況在北皂礦很常見，北皂礦“80后”、“90后”工人里，有很多礦二代。孫恒茂和孫祥榮父子倆就是綜采一隊的一對兒父子兵。

這對父子兵，跟易家那對龍礦集團“土生土長”的父子兵不太一樣。這對兒父子兵，分別是在2005年和2010年先后來到北皂礦的。

孫恒茂在來北皂礦之前，一直在老家務(wù)農(nóng)，2005年9月，通過北皂礦的社會招聘成為了一名煤礦工人。

孫恒茂時不時地會揉揉右手腕上的一個“包”。這個包是他剛來礦上的時候，在一次搬支護材料的時候，勁兒沒使對，落下的病根，大夫告訴他，是“肌腱炎”。

“我們一線工人有幾個沒有這個病的。”孫恒茂說。

煤礦工人的職業(yè)病，除了塵肺病（矽肺病），還有關(guān)節(jié)炎、風濕病、神經(jīng)衰弱、腰椎間盤突出等。

像最近這樣的陰雨天，孫恒茂的肩膀就經(jīng)常會像針扎一樣的疼，疼得厲害的時候，整個胳膊都抬不起來。

2010年，正是“黃金十年”的尾巴。當兒子表示要跟他到礦上掙錢的時候，孫恒茂一晚上都沒睡好覺。第二天，他跟兒子促膝長談，將自己在礦上這些年吃的苦，一一告訴了他。

談完之后，孫祥榮更堅定地選擇到礦上去上班。

“我爸太不容易了，我應(yīng)該替他分擔分擔壓力。”孫祥榮說。

因為是最后一刀煤，小孫升井的時間比平時晚了許多，老孫的老伴有點擔心。老孫安慰老伴：“前天（22日）遇到大斷層，機器壞了，好幾個班都沒完成工作量，他們是最后一班升井晚點，很正常。”

10點多，小孫回到家時，已經(jīng)累得不想說話了，匆匆吃了口飯，回屋倒頭就睡。老孫則默默地幫妻子收拾好碗筷，開始收拾下井需要帶的東西，準備去上班。

小孫在生產(chǎn)二班上夜班，老孫在生產(chǎn)一班上中班，雖然父子倆住在一起，但是經(jīng)常是小孫下班回家，老孫就準備出門上班了；老孫下班回家，小孫準備上班。倆人平時見面交流的機會并不多，但是只要一有機會，老孫就會囑咐小孫，好好干活，注意安全。

雖然還有幾年就快退休了，但是老孫還想再跟著礦上的外出隊，再干幾年，多掙點錢，給小孫結(jié)婚用。

前幾年煤炭形勢好的時候，不少工友跳槽去了私營煤礦，也有人喊老孫一起去，老孫覺得在綜采一隊干的挺好，還能及時了解兒子的情況，就拒絕了。

前兩年，趕上不景氣加上小煤礦關(guān)閉政策，那些跳槽的工友，很多都失業(yè)了。

“關(guān)井了，礦上還惦記著給我們找工作。”老孫說，“還是國企好啊。”

綜采一隊里，工人的平均年齡在“40＋”，他們大多“上有老下有小”，擔負著一家人的生計。他們有的，想繼續(xù)干下去，養(yǎng)活家里人；有的，想在退休前，多干兩年，給孩子掙點“媳婦本”；還有的，因為到煤礦工作的年限不夠，想著多干兩年，湊夠年限，好享受特殊工種提前退休的待遇。

綜采一隊：最后的留守者

6月20日10時30分，井下4407工作面。北皂礦副礦長牟月波向負責接電送電的關(guān)師傅，了解了采煤面的工作情況。

今天，并不是他負責帶班下井的日子，但是他還是到井下走了一圈，親眼看過之后，他才能睡個安穩(wěn)覺。因為長期在井下的噪音環(huán)境中工作，牟月波有點神經(jīng)衰弱，只要心里有事兒，就睡不安穩(wěn)。

“越是這個時候，安全工作越要抓的更嚴。”牟月波說，因為關(guān)井，很多工人出于對未來的擔憂，心緒很不穩(wěn)定。而這種不穩(wěn)定是會“傳染”的，有一些安全生產(chǎn)了10年、20年的礦，就是在關(guān)井前，“栽了跟頭”。

為了保證最后一個采煤工作面的正常生產(chǎn)。北皂礦將技術(shù)過硬、人員心理素質(zhì)好、經(jīng)驗豐富的綜采一隊留下，負責完成最后的采煤使命！

綜采一隊是北皂礦的明星區(qū)隊，當年就是他們拿下了第一個海域采面H2101工作面。十幾年來，綜采一隊越過斷層，采過比三軟煤層還軟的海域煤層……

關(guān)于海域采煤，綜采一隊老隊員最深的印象是穿著雨衣采煤。

2014年3月，北皂礦第七個海域采面H2303工作面遇到了大斷層。上面是1.2米厚的煤，下面是2.8米厚的砂巖，頂幫淋水不斷，屬于片幫漏頂高危區(qū)。

為了保證安全生產(chǎn)，綜采一隊的工人們就穿著雨衣，從巷道頂部一點一點地往外“摳”煤。那個月，是綜采一隊進尺歷史最低水平，卻也是綜采一隊最驕傲的戰(zhàn)績。

綜采一隊的副隊長萬蕾告訴記者，當時，他們是泡在水里干活的，頭上淋的是斷層中的積水，腳下踩的是巷道里的積水，雖然當時礦上弄了好幾個水泵沒日沒夜的抽，但是，腳下始終有水。

雨衣的作用十分有限，淋水混合著汗水和煤沫子，順著工人們的脖子、袖口，往身上鉆，靴子更是成了盛煤泥漿的容器。

剛好那幾天，他們隊的一個嫂子去給丈夫送飯。在井口，看見從煤泥漿里“滾”出來的丈夫，她先是一呆，接著丟下飯盒，就撲到了一身泥水的丈夫的懷里，大哭了起來。

“從那天起，我就告訴自己，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這輩子都跟定他了。”那位礦嫂說。

據(jù)認識那位礦嫂的人說，從那以后，沒見過她跟丈夫說過一句重話。

雖然臨停產(chǎn)前，遭遇斷層，機器受損，搶修占用了不少時間。但綜采一隊還是不負眾望，如期且安全地完成了回采任務(wù)。

對于關(guān)井之后的事兒，綜采一隊的人紛紛表示，聽礦上安排，出力不怕，能掙錢就行。

“要是大家不分開，還能一起到新礦井工作就好了。”綜采一隊檢修班電氣包機長曹非凡說。

“我們是一個集體啊，只有在一起才能發(fā)揮更強大的戰(zhàn)斗力。”綜采一隊隊長徐彬說。為了能讓兄弟們安心，他拒絕了集團里很多個“跳槽”邀約。他想著，如果能一起找到新工作最好，如果不行，也要陪大家走到最后。

運輸班的回撤者：最近有點郁悶

沿著主巷道一直走，遇到的第一個岔路口，往前走是通往海域（H2302工作面），向右走是通往陸地（4407工作面）。

左邊的巷道上，一連串的小礦車慢慢地向上“走”著，小礦車里裝滿了回撤設(shè)備。這些“下崗”設(shè)備，有的將去其他礦井繼續(xù)服務(wù)，有的將被當做廢品回收利用。

跟著小礦車一起的是運輸班負責回撤工作的工人們。

個子不高的解云祿，是運輸班比較外向的一個工人。但是他最近一直很郁悶，本來想著再干８年就退休回家養(yǎng)老了。

關(guān)井，將他的計劃全都打亂了。

工作肯定還是要繼續(xù)的，去哪兒，是個大問題。離家最近的鄆城礦，經(jīng)過兩年的抽調(diào)，人員基本飽和，自己又不是特殊技術(shù)工種，基本是沒啥希望了。

跟解云祿情況差不多的，還有跟他一個班的姜溫才。從接手回撤工作以來，姜溫才就開始后悔，前兩年，鄆城礦來招人的時候，自己咋就沒跟著一起去。

張德勝嘆了口氣說：“那會兒，覺得鄆城遠，現(xiàn)在看來，鄆城礦反而是離家最近的選擇。”

每天對著回撤設(shè)備，他們心里越來越不安，他們害怕，自己也跟那些設(shè)備一樣，也“下崗”了。

運輸班有一些工人是通過中介到的北皂礦，有不少是幾年之后，才直接跟北皂礦簽的合同。

前幾天，有個老工人去辦退休手續(xù)，人家告訴他井下工作年限不夠，不屬于特殊工種，不能提前退休。那位老工人當時就懵了，自己明明在井下干了十幾年？咋就不是特殊工種了？

北皂礦的工作人員董政麟嘆了口氣，說：“那個老工人估計是讓中介給坑了，有的中介嫌麻煩，就沒去勞動部門給他備案井下工種的身份。”

可是不管工作人員怎么解釋，工人們籠罩在工人心頭的害怕還是很難散去。

龍礦集團也很郁悶，當初中介提供的材料，寫的是備過案。龍礦集團也為此支付了更多的費用（井下工種比非井下工種的用工費用要高很多）。

為了這事兒，龍礦集團和北皂礦沒少跑相關(guān)部門。由于，煤礦工人中介業(yè)的沒落，當初的中介散的散，黃的黃。沒有原始檔案，國家也沒相關(guān)政策，當?shù)卣矝]轍。

“我們現(xiàn)在除了向相關(guān)部門反映這個問題，能為職工做的，就是給他們多提供一些轉(zhuǎn)崗就業(yè)機會，讓他們因為這事兒受到的影響和損失少點，再少點。”陳家忠說。

密閉墻：隔斷的不只是巷道

沿著運輸班工人的路繼續(xù)走，用不了2個小時，就能看到一堵密閉墻。密閉墻的后面，是著名的海域采煤面H2302工作面。

昔日的H2302工作面是無數(shù)專家、技術(shù)人員眼中的寶貝，北皂礦最值得去看的點。如今，除了定期測量通風和氣體的瓦檢員，很少有人會到這里來了。

4月13日密閉墻打上之后，人們也只能從密閉墻前散落的廢舊材料，遙想H2302工作面昔日的輝煌。

負責回撤工作的姜偉成，手里拽著一根，有小孩手臂般粗的膠皮管子，在H2302工作面附近的風門處喊：“老王，過來幫我開下風門。”

大滴大滴的汗，順姜偉成的額頭，一路滑過脖子、肩膀、肚子。被汗水浸透的工作服孤零零地掛在一旁的支護網(wǎng)上，因為光著膀子，看到采訪團里的姑娘們，他有點不太好意思。

姜偉成脖子上帶著一個用紅繩系著的“六字真言”黃金平安墜。提到平安墜的來歷，姜偉成滿臉的幸福，“我到井下工作后，我媳婦攢錢給我買的。”

對于關(guān)井，37歲姜偉成看的很開，因為這已經(jīng)是他的第二次轉(zhuǎn)崗了。5年前，他就是從地面的運輸隊的大車司機，轉(zhuǎn)崗到井下的。這5年里，他在井下學(xué)過運輸車，學(xué)過設(shè)備維修……

“關(guān)井了，再找地方干唄。轉(zhuǎn)行沒那么可怕，井下的活，我原來也不會干，現(xiàn)在不也都學(xué)會了嗎？”姜偉成說。

姜偉成告訴記者，他可能不會跟著大家一起去域外了，因為家里老人身體不好，孩子又在上學(xué)的年紀，如果企業(yè)沒有合適的工作，那他就去社會上找工作。

跟姜偉成一起干活的王師傅，今年已經(jīng)47歲了，在來礦上之前，開了７年的出租車。

“什么行業(yè)都有好的時候和不好的時候，既然趕上了，就去努力適應(yīng)唄。井關(guān)了，日子也跟著不過了？”王師傅說。

自從聽到關(guān)井的消息，王師傅一直在思考，自己能干什么？想要干什么？他能為了適應(yīng)新工作做哪些努力。

對于集團怎么安置他們，王師傅看得很開，“有合適的最好，沒有，就自己想辦法找唄。自己不行，企業(yè)給你安排啥好工作，你干不好，也長遠不了。”

負責北皂礦安置工作人員以前出于對合作企業(yè)的承諾，只能安慰工人，“你們放心，企業(yè)會幫你們找工作的，企業(yè)不會不管你們的”。

而今，他們終于可以大聲地告訴工人：“你們放心，北皂礦有新項目了，你們還能不離開家，找到新工作，你們不會因為關(guān)井，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因為，在龍口市政府主導(dǎo)下，龍礦集團跟龍達木業(yè)、龍口港、恒通運輸?shù)暮献鞯男马椖浚瑢⒃诒痹淼V現(xiàn)有的基礎(chǔ)上，將原來的礦區(qū)改建成集木材加工、物流貿(mào)易于一體的綜合性工業(yè)園。而這個合作項目建成后，將為北皂礦職工提供近千個工作崗位。

“雖然是不一樣的工作，還需要學(xué)習培訓(xùn)，適應(yīng)。但是，希望就在前方不是嗎？”董政麟說。

（本報記者高文靜、通訊員梁凱、劉麗梅對本文亦有所貢獻）